常悦提着一个大行李箱,艰难地从自己的出租屋那边的小道走出来。仔细一看,那个行李箱的轮子已经只剩一个了。它的主人就和它一样,仿佛是灵魂有了缺失,目光茫然而呆滞。
无须深思熟虑,我都能明白这女子是被房东赶出来了。那是一个麻烦的女子,而且我两还有串通作案的嫌疑,我自然还是与之保持距离比较好。
我视而不见,匆匆地就回了家。
在家里一觉就睡到了中午,外面大喇叭让人们下楼去检查身上有没有私藏病毒。比起进看守所时的检查,这种实在是很温柔的。我大大方方地就接受了,然后轻轻松松地就走回家。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听说我们要验的是埃博拉,着实吓得不轻。幸亏工作人员说因为还没找到那个非洲华侨,所以这只是预防措施,让我们无需担心。
才刚离开那一堆白帐篷,我便看到常悦正坐在一家大门紧闭的店铺门口的台阶上。她把脑袋靠在自己的大箱子上,竟然睡着了。那店铺的米黄色卷帘门上满是一块块的铁锈,像是一幅描画褐色云彩的凋敝黄天图。
我本还想对常悦视而不见,却忽然恍然大悟——这个女人现在已经被迫流落街头了。她被房东赶了出来,现在又无法离开街区。名声远扬的她要想在附近找个房子落脚,恐怕也有些困难。所以,她才这么坐在街上睡觉的。
看到她这样,我的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阵酸楚,忍不住就走到她身旁,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脸。她显然没睡熟,憔悴的双眼不带半点惺忪。瞧了一下我后,她不屑地又靠在了箱子上,闭上了眼睛。
再这么下去,这个女人会彻底变成露宿者的。那时的我大概是将自己当成了耶稣基督,想要拯救迷途羔羊的心异常膨胀。我又拍了一下她,问:“做检查了吗?”
“嗯……”她敷衍着点了点头,眼睛还是没有睁开。
“没地方住吗?”
她稍稍睁开了一下眼睛,又看了看我,但很快又闭上,明显是不想理我。换作是他人,我肯定也不屑一顾。可是,我善良地认为她和我的想法是一样的,为了避嫌才不理我。
在法庭上,她没有将罪责推到我身上,因而她也是善良的。反正我也没事可做,站在她的身边就点起一根烟,要等到她醒来为止。
抽完了一根烟,我坐在离她一米的地方玩手机。大概过了一刻钟,因为手机太过无聊,我又点燃了一根烟。可就在这时,她忽然就醒了过来,起身提起箱子就要走。
刚才她肯定一直没睡,看我打算坐地炮,宁愿自己先离开了。
常悦的长得不矮,本来就有点瘦的她,遭过罪之后更显骨感了。我看着她被箱子欺负,二话不说地就上前抢过她的箱子,向着自家方向走去。
“喂,你干嘛?你不该靠近我。”她一边跟着我一边说。
“我知道,可是没有办法。”
我承认自己是个鲁莽的家伙,无法让理性控制自己。就如我所说的,我没有办法。
一直走去,常悦都没有作声。我走到自家楼下时怀疑她弃箱而逃,停下来回头看了看她。
她并没有逃跑,却只是远远地跟着。可就在我放下箱子,准备回去抓她时,她却突然加快脚步,向我这边跑来。
经过我的身边时,她抬眼瞅了我一眼。这一眼似乎包含着非常复杂的情绪,让我无法完全理解。不过,被她这么瞅了一下,我的心情却并不坏。她这样至少看起来比刚才有精神些了。
一个单身汉的家并不能让人有所期待。常悦看着这有些凌乱的陋室也并没有表现得意外。进了屋,她便找了个墙角坐下了。我问她是怎么了,她回答说:“我的衣服脏,就这样等到解封就好了。”
“解封之后,你要去哪里?”我问。
她没有回答我。我知道,这是连她自己都没有答案的问题。于是,我找出了一条干净的毛巾,对她说:“去洗个热水澡吧,等到解封时你都发臭了。”
这大概是一个很诱人的提议,她凝视着毛巾迟疑了片刻,上前来接过了毛巾,走进了浴室。
趁着她洗澡的档口,我给陈光打了电话,对他把情况都和盘托出。尽管我知道陈光会怎么想,却没想到他会直接说我弱智。他让我们别一块出门,说会考虑一下如何处理。最后他顺带告诉我,还没查到是谁帮了我。
作为我的法援律师,如今本该没有义务要帮我。但他只说了我一句弱智,而没有加收我的费用,我倒是觉得捡了个便宜。至于我为什么还选择相信他,连我自己都弄不太明白。或许,我只想着要对谁说说这件事,最后只想到了他而已。
也许是一边洗澡一边感怀身世,常悦一洗就洗了将近一个小时。这没让我惊讶,让我惊讶的是她竟然只用毛巾挡住私密部位就走了出来。
我连忙拉上窗帘,有点羞恼地问她:“你这是搞什么玩意儿?”
“不要来吗?”她淡然地问。
“来?我的目的很单纯,别侮辱了它!”
我也不是没有期待过艳遇,但这并非我的初心,所以我的语气有点重。而她却不以为然地说:“不管有情还是无情,男女之间最终不也只是这种关系吗?一方给于物质,一方还以身体。”
“你这歪曲的观念是从哪里得来的?”我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看着蓝色窗帘透进来的暮光。
“比起新郎本人,女人更关注的是婚后的生活,至少我就是这样俗气的女子。”她轻描淡写地说。
“别唧唧歪歪的,赶快把衣服穿上。”我坐立不安地说,开始怀疑这家伙是故意想让我讨厌她。
“你让我住下,真的不要点什么吗?”
“不要!”我断然决然地说。
“那好吧,你别后悔才好。我有点累了,能睡床上吗?”
看来,这家伙是在浴室想通了,已然豁出去了。我为了守护我的初心,不耐烦地说:“爱睡睡去,别烦我!”
她没再吭声,竟然就这么赤条条地爬上我的床铺,盖上了被子。或许在我心中,常悦代表着某种禁忌。当她乖乖睡觉时,我莫名地感到轻松。
我明明是想要当救世主,却蹑手蹑脚的,不得大方。
突然,我想到了一件很棘手的事情。我很可能随时掉进深海,常悦看到我那样肯定会慌了手脚。想到这些,我不禁笑了,她也许很快就会一走了之,当作从未来过。
不过,若是她真如我想像般善良,那我就必须想个办法来避免那样的情况。而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对她说出我的病情。
可是……
我想到田青的话,不由自主地把窗帘拉开了一点,窥视着暮色正浓的天空,就好像我知道有一双监视之眼就在那里一样。这种奇怪的想象肯定是被田青的神秘兮兮所传染了。按照她所说的话,似乎只有某些特定的时间和特定的地点才是安全的。
要是说出来,我可能会再次受到死亡的威胁。更简单的办法是将常悦赶出去。但是,看着那隆起的床铺,我实在不忍心干出这种事。
烦恼使我跑到小阳台上又抽了一根烟。与其被人发现,我还不如一直装睡。只要睡觉的时间长了,那掉进深海的时间就可能与睡觉的时间重合。这样在外人看来,我不过只是睡觉而已。
想到这些,我连忙窝到小沙发上,背对着常悦睡觉。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我这回并没有到深海一游,反倒是好好地睡了一觉,还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有人在阳台的小灶炒菜,香气扑鼻。由于我平时很少在家吃饭,顶多是用炉子来煮鸡蛋,所以听到炒菜的声音实在是觉得新鲜。
手机显示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因为睡得太多,我的脑袋昏昏沉沉的,仿佛生了病。
我一时忘记了自己刚才为什么要装睡,一边揉着额头一边走到小阳台。常悦已经穿上了一套便服,正在炒面。
“醒了?冰箱里什么都没有,今晚就吃将就着吃点吧。”常悦说。
她面容轻松,既不愉快也不紧张,仿佛已然适应了与一个男人同居。看来,这孤儿出生的寡妇还真不能小觑。
那时的我并没有想太多,只知道除了母亲之外的女人给我煮饭的机会不多,倒是有些高兴。
我俩把折叠的小桌打开,并排坐在小沙发上默默无言地进食。突然,她问我:“冰箱里连啤酒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