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贾珍如此恭敬有礼,诸位清客又在旁出言撺掇,实难婉拒。
打破脑袋他也想不到,大侄子竟有效仿唐玄宗的雄心大志,还要他这叔叔来牵线搭桥!
虽在他看来,两家门户未必匹配,贾琏媳妇凤姐是王家人,他儿媳李纨父亲曾任国子监祭酒,秦业相较而言地位便低了些。
可贾珍作为父亲都愿意,他还有什么好说的?无非是去秦家走一趟而已,便应了下来。
……
次日,贾政带着贾珍,带上礼品,亲往秦宅拜见。
看到秦家小院,贾珍顿时信心满满。
这样的小门小户,要是知道能和宁国府结亲,多半要高兴的当场应下!
至于是否曾有婚约,更无足轻重,难道他柳二郎还敢闹将起来?
擅自婚配,不问罪都是便宜了他!
得知贾政前来拜访,还带着贾家族长贾珍,秦业哪里敢怠慢?
顾不得多想,一面命人准备待客茶水,一面急匆匆出门迎接。
虽然两人在工部衙门里经常见面,私下往来倒是很少,这是贾政头一次登门拜访。
将客人迎入客厅落座,秦业命丫鬟奉上家中珍藏的六安茶,据说乃是齐云山蝙蝠洞所产,品质最佳,又名“齐云瓜片”。这茶也是柳湘莲所送,秦业寻常还舍不得吃。
双方寒暄几句,吃完茶,秦业询问来意。
贾政心怀坦荡,自然毫不遮掩,直言道:“秦兄,听闻令爱年已及笄,贤良淑德。正巧鄙家亦有小儿正待婚配。今日前来,忝颜相求,望结秦晋之好。未审钧意若何?”
竟是来求亲的?秦业大感意外。
这话若是早上一个月来说,他定是当场答应,求之不得呀。
可是此时形势早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先不说柳湘莲佯装醉酒向他揭了贾家老底儿,连块儿遮羞布都没留,早打消了他贪慕权势之心。
现在也已经与柳湘莲定下婚约,连聘礼都收了!
这段时间柳二郎隔三差五的过来拜访,名头千变万化,不过托词罢了,究竟意欲如何他岂能不知?只是念及自己时日无多,便也不作拘束,想令小儿女多培养感情,将来免生龃龉。
都到了这个地步,如何能改弦易辙?
况且婚书上的主婚人可是贾府老太君,难道贾政竟然不知?还是二郎故意隐瞒对方?
秦业面露为难,稍作沉吟,含糊说道:“存周兄,并非老朽有意推脱,小女不久前已经许人。”
“啊?这……这真是可惜呀!”
贾政听了,不禁一叹,面现惋惜之色。
于他而言,此事也就到此为止了,断然不会去破坏人家的婚姻。
贾珍却不然,他对此事早有预料,此来就是要做半路杀出的程咬金!要截胡的!
状作毫不知情,他开口问道:“秦老先生,不知令爱许的是谁家子弟?”
贾政顿时不满,责备的瞥了侄子一眼。心说,你怎的如此无礼?人家若是真的定下婚约,此事便该放手,不可强求。若是尚未定下婚约,如此说法便是婉拒我等。哪有穷究细问的道理?
贾珍佯作未曾看见贾政的示意,仍是盯着秦业等他回答。
秦业可没有柳湘莲动不动拔剑喊打喊杀的莽劲儿,眼看推脱不过,便道:“是理国公府柳家子弟。”
他的本意是提及理国公府让对方知难而退,偏偏贾珍就是在等这句话。
“理国公府?”
贾珍一脸诧异,眼睛瞪的大大的,忧心问道:“老先生莫非被人骗了?我家与柳家世代交好,如今他家可没有适龄子弟。不知秦先生说的是谁?”
贾政本想喝止他继续胡搅蛮缠,丢了贾家脸面,可是听他这么一说,还以为对方是好心,于是也等着秦业回答。
秦业并不愿意说出柳湘莲的名字,因为他特意叮嘱过,此事要等他筹谋运作,免得被柳家人使坏搅黄了。
可贾珍并非孤身到此,还有贾政在,这就是宁荣两府的面子,他敢不给?稍作犹豫,见两人都在等着,只好道:“是柳湘莲。”
贾政此时已经知道柳湘莲和自家的关系,听了就放了心,觉得并无不妥。
不料,贾珍一听这话,竟似是听到什么骇人听闻的事,双手猛的一拍,又是叹息又是摇头,“啧啧啧”几声,弄的两人不解的看他。
“哎呀呀!秦老先生哟!究竟是哪个丧良心的王八蛋做的媒?那媒人合该打死!”
这话把贾政说的不明所以,更把秦业吓了一跳:柳湘莲竟是骗子不成?不应该呀,好大的戏园子都建起来了。
“这话从何说起?”他忍不住问道。
“此人有何不妥?你若知道,赶紧说来。”贾政也忙催促,他也生怕老友被人欺骗。
见到鱼儿咬钩,贾珍不急不缓,信口说道:“柳湘莲此人我是熟知的。若论血缘,他倒是源自理国公一脉,与我家西府还是亲戚。可是,他如今他镇日的登台唱戏,丢尽先人颜面,柳家正准备将他革除族谱,听说还要问他不孝忤逆之罪呢!哪里还能算什么理国公府的人!能不能活过今秋都是个难题!”
“啊?”
秦业大惊失色,手不由的发抖。他当然知道柳家各房在闹矛盾,柳湘莲自己也承认的,可没料到竟严重到这个地步,都要问不孝忤逆之罪了!这可是位列十大恶罪,能杀头的!
秦业终究是小门小户出身,根本想不到这些勋贵之家为了争夺家产如何玩骚操作。
关心则乱,他追问道:“不知如今走到哪一步了?难道就因为他登台唱戏便要治不孝忤逆?有些说不过去吧?”
贾珍得意非凡,心说,柳二郎呀,你那剑再锋利,比我的嘴又如何?
“具体如何我也不清楚。毕竟是丑事,柳家也不好往外说的。总之这柳二郎不是个好的。”
见秦业面色惨淡,贾珍越发来劲儿,添油加醋说道:“老先生大概是见他长得模样不错,又借了理国公府,说不定还借了西府的威风,难免为他所骗。实际上呢,此人从小没爹没爹娘,无人管束,不读书上进只舞枪弄棒,不是浪荡妓馆,就是混迹赌坊。后来败光家产,干脆做起了伶人!伶人是什么玩意儿?和妓子有什么区别?如今更了不得了,干脆开起了戏园子,藏污纳垢,这和做老鸨有什么区别?更可虑者,他小小年纪,这么多钱是打哪儿来的?我听说,柳家怀疑他盗用了柳家族产!这样下贱无耻的品性,如何配得上贵府千金?”
秦业本来有些担忧,这年头宗法不是玩笑。可是越听越不对劲儿,你和我说的是一个人吗?
说他没爹没娘,舞枪弄棒,的确如此。可你说他不读书,说他赌博嫖妓,说他穷,这不是放屁吗!
二郎要做武将,不舞枪弄棒怎么杀敌?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变化龙”“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有这等金句作证,谁敢说二郎是不读书的?他只是不走文举之路而已。
说他穷,满京都还有几个富人?说他盗窃族产,这话是反了吧?
至于赌博嫖妓,更是无稽之谈。以他饱经半世沧桑的老眼来看,此等人断不会有柳二郎的气度风采。
秦业越发起疑,狐疑的看着贾珍:这家伙不会就是二郎说的那种“多嘴饶舌”之人吧?
定是为自家可卿,故意来抹黑二郎!好生卑鄙无耻!
他也不揭破,佯作恚怒,吹胡子瞪眼说道:“原来如此!差点被这小子骗了,回头儿定要好好问他!”
贾珍添油加火,肆意抹黑,心里正得意,说的唾沫横飞。突然觉察到秦老头看他的眼光不太对劲儿,至于哪儿不对劲儿一时也说不上来。
这时顾不得细想,趁热打铁,他说道:“老先生呀!这等人何必再理会他!不知两家可曾定下婚书?”
秦业知道关键问题来了,贾政在场,不好隐瞒,便说:“已经定下婚约。”
“不知这主婚人是?”
贾珍问道,心里冷笑,我倒要看看谁敢给你主婚!
明明家中伯父尚在,分明又一桩擅自嫁娶的罪过!
事已至此,若秦业不说,则显得轻忽怠慢贾政,二则本就是贾母作主婚人,或许可以打消贾珍的妄念。
于是他状作疑惑,问道:“是贵府老太君做主婚人,难道两位竟不知么?”
“呃!”
贾珍满腔兴奋如爆燃之火,却被兜头浇了一大盆冷水,顿时傻了眼。
废了半天劲儿,谜底揭破,竟全非所盼!
不禁生恨:这老太婆怎么什么事儿都掺和!
贾政亦大感迷惑:“小弟并未听说此事。”
听了这话,贾珍忽然有所猜测:难道是假冒老太太之名?便道:“何不取出婚书一观,以证真伪?”
秦业也正有此意,毕竟他未曾与贾府太君会面,便将婚书取出,递给贾政。
贾政郑重接过,凝眸细审,确定无疑的说道:“的确是老太太的印,不会错的。”
秦业心下欢喜,然贾珍仍不甘心,愤然道:“柳家自有长辈,如何能让咱家老祖宗主婚?岂不是乱了礼法?”
见两人都诧异的看他,贾珍忽觉自己真蠢,刚刚自己不是都说了伯侄闹矛盾都想置其于死地了嘛!
他神色讪讪,只能假装忧心:“柳家人恐怕不会任由他胡作非为,万一横生变故,岂不有损令爱声名?”
秦业原本对贾家之卑鄙龌龊并无真切感受,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这贾珍身为一族之长,竟搬弄是非,鼓唇摇舌,简直无耻之尤!早生厌恶之心。
只因贾政在场,不便发作罢了,便神色冷淡的说道:“儿女之事,好坏自有命定,老朽也懒得去做忧天杞人。”
贾珍不敢再继续质疑,再多说可就是怀疑老祖宗的眼光,对老祖宗不敬,人家儿子可就在跟前呢!
双方不尴不尬的闲聊一阵儿,贾政起身告辞,秦业挽留不住。
贾珍也只能随着贾政离开,心中怅然若失,暗恨不已。
这柳二郎何其好运,竟又抢在自己前面!
心里想着,回去就赶紧将此事告知柳家,赶快把那个逆子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