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绍带着莫名的笑意看了他一眼,未作回复。
这位中年官吏长相清雅,举手投足一板一眼,恪守儒士礼节,据说他是年轻时入太学,师从谯周,擅长毛诗、三礼,后来得到费祎举荐,入朝为官逐步升到尚书这个位置上的,走的是学术入仕的道路。
听说他被同窗称为“蜀地颜回”,呵呵,这不就是在变相吹捧号称蜀汉学者之首的谯周是西方孔子么。
谯周的学术造诣如何,肚中文墨不多的姜绍不敢评价,但因为仇国伦和劝蜀汉天子降魏一事,姜维麾下对这位蜀中大学者厌恶的大有人在。
不过不管个人好恶如何,人家桃李满巴蜀,自身和弟子又声名在外,只要文立不犯浑,姜绍暂时就不打算得罪他们。
“宫中府中,内外一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我皆是效命于圣天子,何分彼此。”
姜绍态度恭敬,拱手遥遵南面。
文立见他一心拖延推脱,内心也不由有了火气,只好让随行的佐吏拿来大将军姜维催促军粮的军令文书,强调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姜绍强行扣下的物资乃是前线大军此时急需的,片刻耽搁不得,因为“乏军兴”的大罪谁都担待不起。
这明显就是要用老子来压儿子了。
姜绍脸上波澜不兴,招手让尹曜近前,让他帮文尚书好好算一笔账。
从验收接管各地运送来的辎重,到分门别类装上车,再到分批输送往前线,数百里陆路馈粮、飞驺挽粟,以文立眼下管辖的吏士和民伕人力计算,就算全程没有意外耽搁,运力也无法运送超过大军三个月所需的粮草上去。
后发的人马已经上路,先发的辎车还未返回,这个时候怎么可能把全部军需辎重都送上前线。
所以姜绍是另一意义的“寅吃卯粮”,强行扣下根本送不上前线的堆积军需,只要运力无法提高,后方的粮草按照原定计划供应不断,那自始至终姜绍就不会影响到姜维大军。
听着尹曜的盘算,文立有些心惊,他事前有察觉姜绍眼馋自己管辖下的军需物资的迹象,可没想到他们竟然对后勤、运力方面的虚实洞若观火,这一时之间竟让他无法反驳。
“将军好算计,只是这最后账面上的数字,恐怕躲不过宪台那边的眼睛。”
“兴师十万,日费千金。账面的事情,一二刀笔吏即可为之,文尚书掌管钱粮无数,何必故作糊涂。”
文立搬出了御史,算是“同门”的尹曜也暗示文立手下官吏手脚不太干净。这一批姜绍扣下的辎重,对姜绍而言是营中急需的物资,对文立而言却只是堆积闲置的小批量军需。
只要一开战,折入军中靡费损耗,把账面抹平,根本就不算事情,若强行拉上御史撕破脸皮,就蜀中当下的吏治,他手下那些官吏巧立名目、中饱私囊是少不了的,文立掌管钱粮度支,底下出事一连坐,还怎么独善其身?
话不投机半句多。对方先以刀兵环伺,想给自己下马威,说到正经事就搪塞推脱,还派出尹曜这样锱铢必较的奸吏来和自己辩论,文立内心窝火,心知今日是讨不回被扣下的军需物资了,干脆不再多言,告辞离开。
看着文立愤而离去的身影,一向谨慎的范周想了想,还是有些担心,凑到姜绍身边,低声提醒。
这文立名声在外,背后还有一众同门和尚书台,不似其他屁股都擦不干净的官吏,恐怕当下得罪了他,日后会给营中带来不小的麻烦。
姜绍笑而不语。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自己当然知道文立背后有一定的势力。
但眼下邓艾军队已经击灭,蜀汉的国策大方向是驱逐外敌、收复失地,之前劝天子投降、保全蜀中的谯周成了风口浪尖上的“欲降敌国之人”,听说已经上表辞官谢罪,躲在家中避风头。
他的弟子怎么可能会在这个大战在即的关键时刻跟作为“主战派”的自己撕破脸皮,再把火焰往自身和师门身上引呢。
大概率是君子不吃眼前亏,先息事宁人,不会招惹自己的。
这些政治上的事情可以跟尹曜说,却不好对范周说。姜绍于是半带玩笑地说道:
“道济,你别担心了。这位文尚书若想报复,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眼下大战在即,练兵才是当前首要大事。”
“若不能给营中搞到充裕物资,让将士们足食丰衣,不说练不出好兵,打不过魏国大军。就你这样大冬天的,逼迫那些农夫出操训练,还用军棍惩罚他们,这些人就会群情汹汹,殴你三拳而走了。”
说到末尾,众人都不禁大笑。
范周也只能摇头苦笑,冬日里加大练兵强度、自己担任军正、设“五色棒”惩罚新卒
这一桩桩、一件件,可不都是这位“胆大妄为”的辅汉将军的命令么,怎么不知不觉,这军中的坏人就变成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