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房村的百姓们心中惊惧,不敢再逃,等着官爷的药救命。哪知那药无丝毫用处,原先染了疫病的,越吃反而吐得越厉害,原先身体康健的,也染上了疫病开始吐。
大家怕得要命,明白这些人根本没打算救他们,是将他们困在村里等死。即便有反抗的心思,可瓦房村人本就少,妇孺还居多,那些庄稼汉又如何拼得过手持大刀的官爷?
渐渐地人越来越少,再有人死,无论病死还是偷溜被处死,统统被官爷抬出去,扔在个大坑里一把火烧掉,然后红笔一挥,册子上立马除了名。
小椿一家本来好好的,官爷也逼着他们吃药,那药又不管用,没过半月爹娘也染上了疫病。阿爹阿娘怕他有事,将他隔开住在个小窝棚中,每日吃些干粮野果之类的,倒也还能活命。
阿娘病卧在床动弹不得,又心疼孩子,却连碰他也不敢。
阿爹咽了气,被官爷们抬走的那日,阿娘把小椿叫到屋里来,远远地给他指了指桌底下的木屉,叫他摸出来一张药方和字条。
小椿不识字,阿娘说,那是京都一间有名的医馆里最有名的医师写的。几年前他来瓦房村布过医,给你阿婆治好了眼疾。还留下张字条,说来日如有需,拿着去京都城找他。
阿娘合上眼,眼泪一直流一直流,她说:“小椿,拿着这张字条去京都城,你问一问,京都城识字的人多,准能找到那医师。留在这儿没指望的,我不能……”
她挣扎着起身,一声恸哭:“我不能瞧着你跟你阿爹一样被抬出去……”
阿娘最终也没碰小椿一下,她给他指了自家那口水井,井壁上有个小孩儿才能钻得过去的石洞,淌一段再泅一段就能出村,顺着游几里,就是五木坡上那条沟。
小椿出了五木坡,便没命似的往京都跑,连停下喝口水都不敢,再后来,就有了济世堂门前的那一幕。
“我本以为自己没染病,可进了京都城就开始咳,跟阿娘一样……我好害怕……白先生,阿娘说您医术高明,又心善,求您跟我回去,救救阿娘,救救我们吧……”小椿言辞悲切,声泪俱下。
“孩子别急,老朽一定尽力而为。据你所言,是官府派来的医师咬定为疫病?又叫他们封了村?”先生自听到“官府”二字,先是惊疑,而后眉头一直紧锁着。
见小椿不住点头答是,他又问可知是何地何府衙,小椿想了片刻,低眉道瞧不出,他从前没见过什么官爷。
先生口中翻来覆去喃喃念了几遍“官爷”,忽地问道:“孩子,那些官爷逼你们服的药有么?快拿给老朽瞧瞧。”
小椿摇头丧气道:“药是官爷们熬好了,逼着每家每户去领的,我们手上都没有,可它真的一点用也没有……”
白先生听了脸色便愈发不善,万分愁苦,眼中似有茫然,他起身踱了几步,自言自语道:“官府?官府如何得来……又为何要毒害无辜百姓呢……”
事到如今,知道的越多,却愈发扑簌迷离。
若真是官府派人一路追着小椿到京都来,不惜冒充他的阿娘,为的是什么呢?掩盖将染病百姓围困起来不予救治的失职之罪?倒能说得通,可总觉得有何处不妥。
可若、若那医师所说皆为虚假,若根本没有疫病这回事,若真如先生所猜是“中毒”,便更令人恶寒,却也更能说得通了。那样的话,不论那帮人是不是官府,他们想掩盖的,不是什么失职之罪,而是毒害满村百姓的滔天之恶。
可谁能有这般的神通?
我一个激灵——下毒这种手段,亦是周杞惯使的。这般作为,也像极了他的行事,包括来医馆寻小椿的那妇人,也极可能是他着意安排……
我咬咬牙迎上去:“先生,我还有一事要告知于您。”
听到止瑟遇“青衫红蛇”之事,先生还未大惊失色,小椿却急得一不小心从榻上跌落下来,强撑着身子道:“大姐姐,你说……青衫、青衫?蛇?有位医师就、就是……”
我们忙去扶他,先生急问:“小椿,你是想说,官府派来的医师里有一位就是身着青衫,也带着蛇?”
小椿此时猝然惊惧不已,气血上涌,又咳喘连连,只好拼命点着头道:“他……他们是不是……知道我逃……阿娘她……她怎么办……”话未说完,便双眼泛白,登时失了知觉。
我连唤几声,先生探了探脉,稍松口气说无大碍,急忧之下一时昏晕,将他抱到榻上安置,便提起纸笔对我斩钉截铁说道:“小柳,去备车马,我即刻便启程去瓦房村。这里修书两封,一封我派人送去解佩山庄,一封你带回柳府给你祖父。”
“您要独自去吗?事有蹊跷,我陪您一起,或者、或者我们等一等,祖父和外祖知道了,明日定能派人来助……”
“老朽能等到明日,那满村的百姓如何等得起?”先生语气坚定,“你万万不能去,否则我怎么向柳兄交代。”
“先生知晓此时贸然前去,恐怕……恐怕会有危险,对吗?”见他点头,我咬牙跪下道:“身为医者,您抛不下百姓,我也绝不可抛下您。祖父常说‘君子不避患’,我此时若避了,既有违您的恩情,也有负他的教导。”
“当真决意要去?”先生问。
“当真。”
“小柳,你若执意同去,答应我,一定远远呆着,莫要进村。”先生扶起我,眼中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带上那孩子罢,留在此处,他恐怕也……难活。”
我应下正欲退出门去备车,先生却又唤了一声“小柳”,转身去看,但见他笔尖稍顿,一滴墨落在纸间,叹气道:“若真是周杞还活着,毒害了他们,又编造出疫病将他们困起来,那便是老朽的罪过,也是老朽的命数,可却与你无关。”
“如何会是先生的罪过?”我突然有点看懂了,先生眼中的晦暗,似是忏悔之意,可为何?
“你不懂,小柳。或许那毒药,与老朽脱不了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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