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差,一动不动,似未听到。
叔雍见他无动于衷,接着道:“夫人去了,大家都很痛心,但人死不能复生,殿下节哀!属下找人做了最好的棺椁。逝者已逝,就让夫人入土为安吧!”
青洛端了参汤进来,递到夫差跟前,哭劝道:“殿下,当着夫人的面,您好歹喝一口,让夫人安心哪!”
“殿下,夫人最牵挂的,就是您!您若倒下,夫人的魂魄恐怕不能也安息啊!”婧云低声地抽泣。
夫差顾自抱着季子,一言不发。
井察子缓缓走井寝殿,三日,发乱须长,全然不见昔日英朗风采。他轻声但坚决地道:“殿下,夫人受惊,皆因楚军侵扰而起。您若想夫人走得安心,就请振作,踏平楚国给夫人抱仇。末将愿作前锋,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夫差闻言似有触动,他将季子慢慢端放在床榻上,为她整理好鬓角的发丝,方才缓缓起身。拿起汤碗,一饮而尽。然后,大步走出寝殿。婧云、青洛被这一幕惊吓,愣住了。叔雍反应快,立即跟随而去,井察子亦随后同行。
夫差来到大营,穿披甲,取佩剑,命人牵来他的座骑,一跃而上,独自朝楚境奔驰。叔雍一看坏了,他这是单枪匹马找楚军报仇啊!叔雍赶紧跳上马,一边吩咐:“快去通知简将军,集合人马接应太子殿下!”言毕喊井察子一块去追太子。
部下应声离开,叔雍急忙朝夫差所行方向而去,想到太子独自一人,不禁责怪井察子不该在这个时候提议,太子沉浸在悲痛之中,全然不顾兵家策略,万一遭遇楚军,处境十分危险。井察子没吭声,他原本只是劝说,想让太子恢复心志,没想到他竟然当真!井察子奋力扬鞭,前去追赶夫差。
夫差的战马原本就是匹宝驹,速度惊人!叔雍与井察子扬鞭急追亦未能追上,只好远远的在后头喊劝,可夫差根本不予理会。就在他们为劝说无效而焦灼时,迎面一个农夫赶着群山羊过来,羊群数量不少,夫差只好勒马避让。
叔雍趁机赶到,立于夫差面前,阻止他前进。夫差举着佩剑道:“若念着咱们是兄弟,就把路让开!”
叔雍死死地拦阻,道:“兵家之战,非同儿戏,亦非意气用事。属下之命是殿下给的,殿下若想跨过去,除非,先取雍的性命!”
“别拿着平日的亲近,就以为能成本宫的顾忌!”夫差怒吼道。
“君子报仇,非争朝夕。殿下匆促中做出的决定,就不怕有闪失吗?”叔雍苦苦劝道。
“殿下,取楚军首级非同小可,您孤身一人,又能取多少?回去吧,筹谋周详,奸敌夺城方能平夫人之仇。”井察子与叔雍关排,阻拦住夫差的去路。
夫差稍稍冷静,他紧紧盯着楚境思索。
“三日前的大战,耗费殿下不少体力。这几天,您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心力交瘁到极至!您再瞧瞧,您拿剑的手,在颤抖,又如何与楚敌抗衡?”叔雍继续说道。
夫差闻言,望着自己的手,果真在微微发抖!夫差这才意识到,除了满腔愤恨,他的体力虚到极点。
“回去吧,让夫人安息!也不要留下遗憾!”叔雍缓声劝道。
夫差的思绪渐趋冷静。
“驾!”叔雍趁机赶着夫差的座骑,调转方向,前往吴军营地。回来的半路上,遇到简素率领的军队,看到太子毫发夫损,大家暗暗松了一口气。随后,他们亦跟在夫差身边,默默的护卫着他。
夫差回到行宫,开始接受了季子离去的事实。他忍着悲痛,再去看季子一眼!寝榻上,婧云、青洛给季子换上夫人服饰,珠钗玉翠,装饰在乌黑的秀发,华贵熠采!她的容颜亦精心修饰过,看上去依然娇丽柔美。她静静地躺着,仿佛只是沉睡着。夫差多希望季子仅仅是熟睡中,多希望她此时睁开忽闪美丽的眼睛,对着他说:“夫君,你回来了。”可是夫差等了好久,也没听到这句话。他知道,季子走了!他最爱的季子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当!”剑掉落到地上,夫差双腿一软,跌倒在床榻边。他伸手去握季子的手,指间冰凉,直刺心扉!夫差再也忍不住,扶着床沿,埋头痛哭!长久以来,他只有在季子面前,才感觉到自己活得有生气。她这一走,他又如同行尸走肉,不知如何活了。
随后赶来的叔雍,看到夫差失魂落魄的形容,难过得靠在廊道上,暗然神伤。
这天晚饭,夫差总算进了些膳食。虽然他只是坐床榻边胡乱喝了碗米粥,但大家悬着的心好歹放下一些。夫差一直陪着季子,不停地对她说话,回忆彼此相识的过往,日常的点点滴滴,说着说着,夫差趴在床边,昏沉沉地睡去……
婧云抱了两件大氅,将一件递给在廊下值守的叔雍,轻声道:“雍大哥,夜里凉,当心身子。”
“多谢!”叔雍一贯沉默寡言。
婧云轻轻推开寝殿的门,将另一件大氅披在熟睡的夫差身上,又悄然退出殿外。
“殿下怎么样了?”叔雍关切地问道。
“睡着,瞧模样,仍未平复。”婧云叹息道。
“殿下与夫人感情深厚,恐怕一时半会不能走出。不过,他能睡会儿,多少让人放心些。”叔雍看到婧云眼眶肿胀乌青,轻声道:“这几天,你也辛苦,去睡吧,殿下这儿有我呢。”
婧云也是累极,对叔雍道:“嗯,就在西偏殿的小阁,有事叫我。”
“快去吧。”叔雍道。
“井察子说,下半夜他来替。”
“无妨,他是夫人的护卫将军,夫人出事,他很悲伤。这几日没合过眼,就让他歇会儿吧。”叔雍轻轻地道。
这一觉,夫差整整睡了八个时辰,待他醒来时,日上三竿。夫差伸展发僵的躯肢,他看到身上披着的氅衣,心中涌起一丝暖意。就在这时,婧云进殿,将盛着热水的铜盆、棉巾搁在几案上,看到夫差,亦并未多言,放下东西悄然退到殿外。
夫差站起身,走到几案前,拿起棉巾浸入热水中,拧干,数日来,头一回仔细地擦洗着脸。洗净脸上的灰垢,虽说依然神情中透着悲切,但精神好了些。他抬头望向季子,情绪不似先前激动,想必,夫差已经接受了季子离去的事实。
青洛端着食盒进殿,将饭菜一一摆在桌上,轻唤道:“殿下,该用膳了。”
“嗯。”夫差应了一声,习惯性地又添了一副银筷银碗。当他发觉位子上空荡荡时,才知觉,季子与他天人永隔。夫差不由自主地望向床榻,痴痴凝望着,久久不能回神。
婧云与青洛心慌极了,她们深怕太子一伤心,又不吃不喝!
夫差终于明白,从此他只能独自用膳。他看看心思惶然不安的婢女,轻轻吩咐道:“盛碗粥吧。”
“哎!”婧云赶忙给他盛好,又硬着头皮劝道:“太子殿下,这是奴婢新做的素陷团,您尝尝?”这是婧云用薄薄的面皮包裹切碎木耳、笋丝、和蕨菜芽,清素不腻。
夫差听了婧云的进言,果真夹一个,咬了一口道:“不错。”夫差看上去神情平和,两个婢女揪着的心渐渐放下。也就在这一天,夫差方才同意将季子入棺,而距离季子离去已经五日。
季子孤零零地躺在楠木棺椁里,厚重的棺盖缓缓推进,她的身影,一点一点消失在夫差的眼中。当棺盖完全合拢的那一刻,夫差感觉到有人拿着利刃在他的心口狠狠地扎了一剑,他清楚,他再也见不到心爱的妻子,最知冷知热、最懂他的人!夫差的眼睛又一次迷蒙,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又凝结成大滴泪珠,滴落到夫差的衣襟上。纵归万般不舍,夫差仍然得着手料理季子的后事。原本想送季子的棺椁回姑苏,可路途遥远,隔着这千山万水,过江过河十分困难,而且王室陵寝亦未必是季子所愿。思来想去,最终决定在期思为季子修建一座陵墓。
至于陵墓地,夫差思虑良久。季子喜欢秀丽的山水风景,他将两人曾经去过的地方一一回忆,记起季子最后一次登高望远时说的话,从那里,入淮河,过长江,就能抵达姑苏王城。夫差是太子,总有一天要承继王位,那时,他只能回姑苏。如果将季子的陵寝选在此处,那么,她在天上的魂魄若有知悉,就能沿河、江南下。他,在姑苏王城,亦能依河北望!
修筑陵寝进展得很顺利,军营的士兵将对勾吾夫人的缅怀,付以一锹一镐中。很快,一座庞大的陵墓修建好,面朝江河,背靠“脐山”。
夫差在行宫凝视着,宫里随处可见季子从姑苏带来的物品。陪嫁铜器、瓦罐、漆盆……处处透着她对他深深的爱恋!夫差让人将从姑苏带来的陪嫁铜器、陶器、肩舆等物随同下葬。夫差知道季子喜爱乐律,命人将整套编钟放入她的陪葬物中。最后,置放了九座青铜鼎!夫差将他对季子的思念,化作铜器上的铭文,永远地陪着她!
简素将军对其他陪葬物并无异议,惟独对九鼎略感不安,他向夫差进言道:“太子殿下,九鼎乃天子之礼。今夫人享此礼,有逾越仪制之嫌,传出去,恐招人非议!”
夫差抚着季子生前系带的香囊,将它放入锦匣中,淡淡地说:“礼制?若礼制有十鼎,本宫必放入十鼎!在本宫心里,夫人享得起世间一切尊荣!”夫差话语不重,却不容置疑与反驳!
简素看到夫差坚定深情的神色,不再多言,默然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