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霖见等同屋人都熟睡后,悄悄起床,潜到收置卷薄帐册的堂房。屋子很干净,清扫得纤尘不染。也是,安民馆收容这么多人,要是积尘如灰,可就说不过去了。案台放置井然有序,堆满了整整齐齐的卷册,霖见取了最近一张案台上的帐册,翻开查看,上面登记的是截止三月十九日,安民馆在册人员的数目。霖见接连打开几卷册薄,记载得是更为久远之前的人数,遂将卷册原样放归原位。霖见借着火折微弱的亮光,打量房间,发现东墙案台上的卷册最多,足足有两排六张木案,堆着一尺多高的卷册。霖见好奇,什么帐目有这么多,取一卷打开一看,是安民馆所耗的钱、物、粮等帐目,每日的进出、数额,十分详尽。西墙与北墙也摆着两张案台,但是卷册没有那么多,霖见一一展卷视看,记录的是安民馆灾民以工抵粮的内容,只是这册子上只登了总数,并没有明确详细的帐目。
霖见查好了帐册,依着静谧的夜色,悄然无声地潜回到住的地方,同屋的人正酣然沉睡,全然不知他曾离开过。
安民馆规定辰时起床,这比大多数人在家里的时间要晚,可见这儿生活的宽适。霖见故作困倦,打着哈欠懒懒起来。昨日他借口与齐叔脾气相投,向馆事申请调换跟齐叔一起住。这种事在安民馆十分常见,经常是同乡或附近地方的人安排到一块儿,相互有个照应。这里霖见搬来后的第一天,齐叔早早将他的饭带过来了,两个小饼,一碗粥,一碟小菜,不算丰盛,但也足够填饱肚子。
霖见假装闲聊,“齐叔,您在这儿三年,跟大伙儿都认识吧?”
“差不多吧,”齐叔乐呵呵地道,“别看我腿脚不利索,可记性好啊。不是我吹啊,进进出出的伙计,姓甚名谁、高矮胖瘦,记得清清楚楚,从来不出差错。”
“是不是每个月都会有人要离开?”霖见扒了一口粥问。
“也不是每个月,依情况而定。灾情重的时候,来来往往的人要多些。不过,这几个月就馆里这些人,没有变化。”齐叔细思后道。
“是吗?齐叔您记性真好!”霖见夸赞道,他默默地在心里将帐册上看到的统计人数与实际留馆的人数作对比,发现其中存在巨大差异。
管事分配干活的时候,霖见主动提出挑麻布匹,安民馆有规定,没有允准,不得外出。想要出馆,惟挑布匹才有出馆上街的机会。霖见虽然长得高瘦,可他手脚麻利,嘴巴能说会道,短短一两日就博得管事赏识,因此,同意了他的请求。
今天织好的麻布有十担,霖见挑了其中一担,沉甸甸的。跟随另外九个人将布匹送往元济坊。一路上,霖见与他们闲谈,得知每日都有数量不等的布匹送到祺元庄。霖见清楚地记得,登记抵工的帐册,隔几日才会有一笔小数额的入帐。看来,这其中又有很深的门道。
霖见送完布回来的时候,简素正率军巡逻回城,阔大的街道上瞬间人潮如织。霖见不慎与一位高大壮实的兵士碰到了肩膀,对方凶巴巴地骂了一句。对方有人、有武器,不好惹!霖见不敢与他理论,连忙低声下气地赔礼道歉,然后,闪到街边角落,等队伍走过去了,才敢回到街上。
同来的伙计低声劝霖见:“有个落脚地很不容易,千万不要动火、惹上麻烦!”
“哎。”霖见憋着一肚子怒气,可他寄人篱下,哪敢轻易发脾气。霖见总算明白了,安民馆有吃有喝,为什么众人一熬过难关,立即离馆返乡,确实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兵营内,与霖见发生碰撞的壮实兵士德生将一角白麻布呈给大将军简素,“大将军,这是霖见塞给属下的。”
简素打开一看,面色瞬时变得凝重。这块布是霖见趁人不注意,偷偷从运送的麻布匹上割下来的,上面记载了他所查的线索。简素深知事关重大,当即命令德生进山,将情况禀报给太子。
季子在息庄,可谓如鱼得水,过得咨意畅快。夫差取笑她不如就此长住,息潇儿对她眷念不忘,正好了却她的相思情。季子埋怨夫差胡言乱语,可有一点被他看得透彻,她对息庄,真的是流连忘返。越待得久,季子越喜欢这里,周围湖光山色,相映成辉,又具变化多姿。旖旎瑰丽的桃花,苍翠欲滴的竹林,一眼望去尽是碧色的草地,层峦叠障、挺拔而立的群山,云海飘渺,霞光万丈......
息庄在山后的一座高峰培植了一处茶园,山势挺峻,经年云雾缭绕,这里采下的茶,香气浓郁。原夫子不止博学渊识,还是制茶高手,每年的四月,他会给孩子们放几天假,空出时间专心制茶。他在茶园建了一间柴屋,茶娘们采来的茶叶归集送来,原夫子便开始炒茶。这个时候,茶香飘出数里,闻着无不陶醉,心驰神往!
桃林与茶园只隔了一座山,夫差与季子在桃树下弈棋,桃花将过盛繁期,细细的枝条上长出葱嫩的绿芽。棋局激战正酣,一阵微风拂过,季子闻到了前所未有的茶香。她昨日见原夫子时,听他提及上山制茶,还问她要不要去。季子寻思桃花错过就得等明年,于是谢绝了原夫子的提议。不料,今日这股香气太令人沉醉,季子忍不住了,她对夫差说不下了,去喝原夫子的茶。
夫差不肯,他抱怨季子故意耍滑,每次在他即将胜利时,找理由撤掉棋局。季子指着未完的棋盘,让夫差原样保留,等她喝好茶回来继续下。夫差听着信誓旦旦的保证,笑她故伎重施,每一次都是这套说辞。季子只好撒娇,夫差连连摆手,直言她穿着男子装束撒起娇来看着别扭,遂放她走。
征得夫差的同意,季子像欢跃的小鸟,兴高采烈地往茶园而去。望着季子轻盈的身姿,夫差不由自主地漾起微笑,有季子在,即便他遇到再大的难题,也能沉着从容应对,她就像是他的定海神针,时时刻刻承着他的精气神儿。夫差等季子走远,遂将困住她棋子的几枚要棋撤向别处,显然他希望季子赢,喜欢看她欣悦的笑容。叔雍早将侍卫安排在几个重要哨位,方圆数里都在他们视野之内。正因为有了周密布署,夫差才放心季子独自前往茶园。
桃林留夫差留独坐,昨晚与原夫子、驼先生延风探讨十年前那件骇人听闻的惨案,询问驼先生关天案情的所有细节,并对接下来的行动一一进行推演,到三更才回屋歇息。所以,季子一走,困意就上来了,于是夫差倚着桃树闭目养神,以打发等待的时间。
叔雍知道夫差这些时间看似在游赏享乐,实则对军政要务并没有放任不管,包括对如何鉴别及贡,一直在亲自布署。见他闭目沉思,不愿惊动。叔雍放轻脚步,慢慢在夫差旁边停下。这时,夫差突然出声:“有结果了?”
叔雍望向夫差,只见他仍轻闭着眼,抬步走上前来,“简大将军依照殿下的吩咐,安排霖见潜进安民馆,查出及贡利用安民馆做掩护,虚报灾民人数,套取朝廷拔发的赈灾粮款。同时,以工抵粮又是低进高出,截取其中差价。这些银钱,无一例外,全部进了及贡私户。”他将简素大将军送来的案情呈给太子。
夫差睁眼一看,气得火冒三丈,将布块重重拍在青石上,震得摆放的棋子向旁边滑了半格!“瞧瞧!瞧瞧!他贪了多少银子?”夫差怒不可遏,“不用说,安民馆成他二弟的私产,辛苦劳作的灾民,全成了他家的免费劳力。”
“是,十报一二,而且他二弟还以极低的工价结算,声称织得密疏不一,没有销路,看在官家的面子上,勉为其难收下。”情绪少波动的叔雍,亦被这样贪婪的官员所震惊,言语中充满愤怒,他跟着夫差披荆斩棘,见过无数官员,但手段阴狠毒辣最甚者,当数及贡。“及贡假面慈心,精于算计,对百姓示好,假装勤恳清廉,背地里却干着杀人放火、贪赃枉法的腌臜勾当。”
“之前,延先生说翼具将军案情时,还将信将疑,莫不是他夸大其词?直到方才,还抱着一丝侥幸!可霖见的亲查所见,彻彻底底揭开他贪婪的真面目!”夫差怒道。
“依现有证据,足以将及贡定罪,殿下是否将及贡抓捕归案?”叔雍犹疑着问,太子查案是件很微妙的事情,必须要准准确确拿捏好分寸。过轻会被冠以能力不足的质疑,过重又会被猜疑是不是另藏居心。叔雍跟随夫差多年,深知其中厉害,才会着意提醒。
“不,翼具将军不能白死!将士只能战死在保家卫国的疆场,决不能丧在恶人之手,这个仇,一定要报!”夫差斩定截铁地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