饱受战火摧残的京城已不复昔日繁华,街道上没有一处不流淌着已变了色的血,也没有一处不横躺着可怖的尸体——这些尸体中有魏人,也有匈奴人。
数十名匈奴士兵在街道上里外围成两圈,难以置信的目光由跟前的同袍尸体逐渐上移,最终停留在街道中央的那名男子以及紧跟在他身旁的女童身上。
他们就像一个个木头人一样呆立不动,又像是一只只被吓傻的鹅——他们明明已围住了男子,为什么却立着不动?
因为忌惮——忌惮男子以及他腰间的刀。
男子腰后并列系着两把刀,刀柄皆是朝向男子右手方向——这一地的匈奴士兵尸体正是丧命于其中一把刀下。
男子像是一棵久经风雨的老树,立而不动,也不发一言。
那些围着他的士兵也离他数丈开外,面上的表情正诉说着各自此时的情绪——惊恐、愤怒、犹豫……
“师叔。”
思缘眨着如翡翠般的双目:“爹真的在这里?”
她明明还是一个幼童,可她却好像对这些如狼似虎的匈奴士兵视若无睹。
“他在这里。”
夏逸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有一些嘶哑,虽然语气平静,却也带着一丝疲倦。
其实他也不知道问题的答案,但他又不忍破灭思缘的期望。
思缘又问道:“他在哪儿?”
夏逸从鞘中缓缓抽出昊渊刀,回答道:“我带你去找他。”
说完,便不再发言。
看着周围那些随时会一拥而上的士兵,夏逸忍不住感慨——这座京城已然物是人非,只有一点仍与当年一样,当年他离开京城时,这里遍地是敌,今日也依然一样。
夏逸微微的走神并没有躲过这些匈奴士兵的眼睛,站在最前排的一位匈奴百夫长向前微微移了一步,但他毕竟不敢上前太多——毕竟谁也不知道他与夏逸之间的距离是不是就是他与死亡的距离。
他实在应该感谢自己只是踏出了这么几乎看不见的一小步,因为只是这样一小步已足够令夏逸又回过神来——如果他方才忍不住多走了两步,他是不是也离死亡更近了两步?
夏逸的目光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在这样的目光下还能镇定自若的人真是不太多,至少这位百夫长一定不在这些人之中,他上前了一小步,此时又身不由己地退了一大步。
他退了,身后的匈奴士兵也忍不住一起退了数步。
夏逸知道这些人即将被他们自己心中的恐惧压垮,而他们解除恐惧法子也只有两个——他们要么杀死他们自己,要么就杀死他。
这已然是一个死局——这样的局总是要有一方人倒在血泊中才能结束的。
于是,夏逸一手抱起了思缘,另一手握紧了手中的昊渊,忽的冲向了对面的敌军。
然后,挥刀。
血光,刀光。
惨叫,呼救。
无论是凶狠如狼的匈奴士兵,还是临阵投敌的大魏禁军,只感到自己看到了神话中的杀神,那把锋刃淌血的长刀仿佛就是杀神的屠刀。
杀神一刀,血屠百里。
这队匈奴士兵出自“十二枭”之一的叁枭旗下,可谓正统的“统阿军”。
他们都是大草原上的真正勇士,没有人能够怀疑这一点。
然而,这些勇士已不复再勇,因为他们虽不畏惧死亡,却不能接受自己死的如此卑微——卑微的就像一只被人不经意踩死的蝼蚁。
这一刻,自命不凡的草原勇士终于体会到了那些魏人的恐惧——那些在永安门外被大单于亲手杀死的魏人。
他们冷眼嘲讽那些心存死志的魏人,可此时的他们岂不正如那些魏人一般惨遭这个独眼刀客的屠杀?
而两者区别在于那些魏人没有被恐惧打败,他们每一个人都死战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而这些永不言败的“统阿军”勇士却像是信仰崩塌的教徒,在这刀光血影中连连后退,更有甚者已伏在路边呕吐。
终于。
他们退出了这条街道,往后一步便是魏武大道。
“思缘,不要闭上眼睛。”
夏逸的声音淡漠地回响在街道上,“你要好好看清这些人眼里的恐惧。”
思缘害怕地看了眼一街的尸体,然后依言看向对面的匈奴士兵,艰难地挤出三个字:“为什么?”
“因为世道变了。”
夏逸如此说道:“要在新的世道活下去,你就要这些人永远这样看着你。”
思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却又糯糯道:“可是……思缘害怕……”
“师叔也害怕。”
夏逸面无表情地说道:“谁都会害怕,但是你必须学会利用你的恐惧,让恐惧成为你的武器。”
这一次,思缘用力地点了点头,努力装作不怕的模样,认真地说道:“思缘知道了,思缘不怕他们!”
夏逸嘴角动了动,好像是笑了。
其实,他还有一些话未说——你的生命本就是以巨大的代价换来的,所以你日后一定要经得起一切风雨。
——在你可以直面这些风雨之前,没有人可以绕过我的刀。
——至少今天不行。
因为在今天,夏逸才是那个创造恐惧的人。
他挥刀一震,甩落一道血线。
然后,手起、刀落——昊渊再次浸红。
绝望的惨嚎响彻整个魏武大道,恰好经此处的逃难百姓也不禁停下脚步,看着那些本来嚣张跋扈的匈奴士兵竟在这独眼刀客面前如待宰的羔羊一般,一时只感到难以置信,不同的脑海同时生出相同的疑惑。
——这独眼刀客是什么人?
——他为何非但不逃,反而向敌军主力所在的方向迈进?
——他是疯子?
这些京中百姓显然不想与夏逸一起发疯,只是匆匆一瞥便继续向南而奔,不约尔同地祈祷这独眼刀客可千万别死太快——至少也要等到他们逃出京城、匈奴再难追上他们以后再死。
这就是人性的自私——当天塌下来的时候,总希望有高个子的人来顶,却不曾想假如世人皆是如此想法,世间又何来的那些“高个子”?
当最后一个匈奴士兵倒在昊渊的寒锋之下后,夏逸终于止步于魏武大道。
他举目北望,似已看到了永安门,也已看到了那大作的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