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丹岩也有一副好相貌,浓眉大眼英气十足。但在黄歇眼里世子只能算“普通好看”,跟太子这种“神仙好看”它根本不是一码事儿。
难道是他老了,眼光赶不上如今的年轻人?黄歇想想金京街头女子头上一尺来长的尖锐簪珥,小山般高耸的假发髻……真有点欣赏无能。
算了,正事要紧。
“殿下,草民前来复命。”
太子原本面对一蓬红芍药,此时正过身来,点漆般的眸子盯牢黄歇。
“——他是谁?”
黄歇脸皮不禁一抖,果然!殿下派他去,唯一的理由就是四年前他曾经到过武陵关,见过郭丹岩!
眼下国公府中这位世子究竟是真是假?
欺君之罪非同小可,护国公要是敢送个冒牌货进京,无异于蓄意谋反。那可是锁着南魏国门咽喉的男人,护国公若反了,难保北魏不会趁虚而入,必然天下大乱。
到底是“郭丹岩”?
还是“不知道”?
黄歇谨慎地道:“世子瞧着比从前高出一头,眉眼也长开了些。”
太子不动声色地问:“你确定?”
“……确是本人无疑。”
黄歇明白不可能含糊其辞蒙混过关,斟酌之后决定实话实说。
“四年前草民为世子讲述金京风物,曾提到过魁光阁的蟹壳黄烧饼。世子食指大动,便与草民约定,有朝一日来到金京,一定要同去魁光阁品尝一二。”
他察言观色,见太子耐心聆听,并没有不耐烦的神色,继续说道:“今日草民一摸出纸包,世子便满脸欢喜地问,是否魁光阁的蟹壳黄?”
说到底黄歇只是个阉人,郭丹岩忘了他也很正常。因此,郭丹岩这句话让黄歇小小感动了一把,心中生出两分偏袒。
“看来是孤多虑了。”
太子微微一笑,这些话他其实已经胸中有数。
当时潜伏在屋顶上的“车夫”是金梅玄组组长,玄甲。他将郭丹岩与黄歇的对话一字不漏录下,黄歇刚刚踏出国公府大门,这份情报已经抢先送抵了聚义兴。
太子叫黄歇过来亲口再讲一遍,是为了观察他最细微的表情,和下意识的反应。
嘴会说谎,身体却很诚实。
譬如摩挲双手、音调反常、不知不觉皱鼻子、眨眼加快等等,往往都是说谎时无意识的小动作。
“宝强县多雨潮湿、气候寒冷,对风病不利,黄公公不如暂时留下将养。”
“多谢殿下恩典!”
黄歇对幽禁毫无怨言。
皇家人,不杀他已是恩典。黄歇被送回周海为他赁的宅子,看着多出来的几个“下人”,心中叹了一口气。
说书的总爱鼓吹“人生一世,有无限种可能”,怎么从来不说可能更坏!
……
“太子殿下不来了?”
“是。”管家呈上一份贴子,里面写着因太子奉诏进宫,无法如约前来。
这倒不是托词,因为郭丹岩刚刚也接到了皇帝陛下的传诏——
五色舍利子抵达金京。
朝野轰动。
今夜魏帝李弼重在玉林仙都苑大宴群臣。四品以上官员皆可携家眷入宫,近距离膜拜五颗价值连城的舍利宝珠。
这么大规模的皇家御宴,自从先皇后魏氏崩后已经多年没有举办过,可见皇帝这次真是龙颜大悦。
天垂其象,地耀其光。
绵绵国祚,不朽帝皇。
魏帝下旨,将维摩山更名为戒台山,维摩寺改为“大佛寺”。
后山增筑一座转生琉璃塔,九层塔身全部以五色琉璃精工砌筑。檐角悬挂三百四十一盏篝灯,暗合维摩寺僧众人数,全部点燃时数里外可见。
大佛寺由莲生担任方丈,众僧继续留在大佛寺中戴罪立功,终生不得离开。
蒋酬志功过相抵,继续担任戒台县令。魏帝御赐亲笔牌匾一幅——
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
负民即负君,何忍负之。
河道特使钰王忠勇可嘉,协助勘破凶案在前,派人护送舍利子进京在后,特赐“尚方断马”宝剑一柄,巡河中途有先斩后奏的特权。
下人轻声汇报完毕。
郭丹岩的马车刚好抵达东华门。他挑起车帘,从这里望去,大片影影重重的宫檐殿顶,都圈在朱红色的高墙内。
这高墙,似乎将天空一起割成了两半。
郭丹岩突然想念北地水洗过一样,明晃晃的蓝天。
两个侍卫留在东华门外,眼见郭丹岩越走越远,消失在宫门深处。刘星函忍不住低低唤了声——“世子。”
他身后的郭小石摸了摸重新戴好的面具,嗯了一声。
……
玉林仙都苑乃先帝时期建造,凿太行之灵璧,采彀城之黄蜡,起山筑殿,引水陂池。园子里落英与华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先帝经常游宴在内,是整个南魏皇宫规模最大,最精致的园林。
暮色渐深,宫灯次第亮起,郭丹岩被宫女引着一路走来,沿途不时停下与熟人笑着寒暄。
舍利宝珠被供奉在玉林山上的八英殿中,由禁军大统领冯奕洲亲自守卫。宾客们可以自行观赏参拜,殿中热闹非凡,人影络绎不绝。
郭丹岩终于亲眼看到了这些舍利子。
赤色、黑色、乳白色、玛瑙色、以及碎冰般剔透的无色。
——他怎么知道大慧禅师涅磐会有舍利子留下?
他当然不知道。
他只是记得弗四娘第一眼看到大慧,就说“大师已臻三花聚顶之境,体内精髓充满金光闪耀,必有舍利晶石。”
当时郭丹岩不信,成心问:“有几个?”
弗四娘定睛细看一番答:“一手之数。”
现如今舍利子近在眼前,斯人却如天外黄鹤杳无音讯。郭丹岩扭头出了八英殿,在门外遇到一个浑身素白的少女。
陈良荻。
如今她寄住在外祖拓跋氏家中。亡父陈群与拓跋家仇深似海,亡母拓跋翻雪当年执意下嫁与家族反目,陈良荻的日子本该举步维艰。
谁能料到,陈良荻搬进拓跋家时,会由禁军大统领冯奕洲亲自牵马相送?
拓跋步与冯大统领一席密谈后,亦应允将陈良荻许配与他,只待三年守孝期满,便要登门迎娶。
陈大小姐本人也很懵。
冯奕洲出现的刹那,她仿佛坠入了一个梦境,恍兮惚兮,惚兮恍兮……
什么都没干睡了一觉突然就实现梦想?
冯奕洲是被马踢了脑袋还是吃了有毒的饭菜?怎么突然就开了窍,看上她了呢?
她不会知道,弗四娘一早为她铺好了后路,冯奕洲所做的一切都是对当年“笑笑”送药的回报。
玉林山上,陈良荻屈膝低头向郭丹岩行礼后,独自走进了八英殿。
她没有跟拓跋家族其他同龄的女孩子走在一起。
郭丹岩向下,陈良荻向上,两个各怀心事的白衣身影擦肩而过,像两片白色的雪花各自融入夜色。
“这世上,本就是各人下雪,各有各的隐晦与皎洁。”
有本书上曾经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