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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不祥,血气冲天。”
说话的是一个年少的女捕快。此刻她坐在悠舟客栈里,低头捧着一杯茶汤,看不清样貌。
对面坐的是个少年,像一张大饼,懒洋洋地平摊在桌子上。听到这句,他抬头掀起眼皮,慢吞吞地四下看了看。
他这一抬头,客栈里仿佛登时一亮,吸引了不少目光。
少年生的是真好,特别是眼睛,黑白分明,像《周易》中论述的太极,阴中有阳,阳中有阴,孤阴不生,独阳不长。
他的睫毛幽长浓密微微上翘,每次他抬起眼看人的时候,弗四娘心里都蹦出一个字——“撩”。
睫毛是真往上一撩。
“啪!”可巧堂下的说书先生用力一拍醒木,少年唬了一跳,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去听说书的讲故事。
“今天咱们要讲的,正是维摩山大佛的神迹之一,叫做悠舟国。话说当年此地有个黄家庄,庄里有个黄员外,员外家里有个黄夫人……”
这黄夫人突然间就闹病了,不吃不喝时喜时嗔的,瞧遍了大夫也说不出个名堂。
无奈之下,黄员外到维摩寺请来了一位高僧。高僧施法后问黄夫人,施主打哪儿来?黄夫人痴痴地答道,从山上来。高僧再问,施主现在所居何处?黄夫人道:悠舟国。
高僧沉吟片刻抬头望去,只见房梁上挂着一个葫芦瓢,他唤来家丁把葫芦瓢打落,里面蓦地窜出来一只黄鼠狼,吱地一声逃之夭夭。
原来这“悠舟”便是葫芦瓢。
“啪!”他再一拍醒木。
——黄夫人的病立刻就好了。
这段书说得平平无奇,既不惊悚也不香艳,更有帮悠舟客栈吹嘘揽客的重大嫌疑,故而招来一片嘘声。
弗四娘两个指尖拈着茶盏,垂下眼玩味地念了句,维摩山。
便是维摩山。
他们现在是在维摩山脚下的小县城,戒台。
维摩山地处翼州,乃大魏排名第一的佛教圣地,维摩山大佛被称为“天赐飞来之佛”,吸引无数信徒千里朝拜。
“你打算怎么医那个失魂症?”郭丹岩好奇。
“我不会医。”弗四娘道。
“咳咳……那你来干什么?”
“我也不想来。”
刑部侍郎胡卫大人一纸公文,将弗四娘送到了这个香火鼎盛的佛教小城。
弗四娘苦着脸想:和尚这种脸盲的群体,最讨厌了。
……
蒋酬志差点愁得一夜白头。
他任戒台县令已有五六个年头。在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戒台,他这父母官干得一直很轻松。偶有纠纷,也无非是些打鸡骂狗的邻里矛盾,恶性案件几乎闻所未闻。
衙门口那面谏鼓除了每天准时叫蒋大人放衙下班,一直都很安静。
春去秋来,秋去春来。蒋大人的日常无非啜啜茶水,翻翻话本,惬意之余也常感叹,这日子简直是在致仕养老。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五天前一支来自金京的车队突然出现,阵容豪华武力强大。戒台县事先毫无准备,搞得一片人仰马翻。
这是魏帝李弼重派出的特使。
南魏四季分明,降水丰沛,境内水系发达。每年四五月照例会有桃花汛,夏有伏汛、秋又有秋汛,水灾一直都是朝廷的心头大患。
降水丰亏由天,调水理水由人。
此番皇帝遣钰王为特使,带领都水台的都水谒者一路考察河工,奏报汛情,抗洪赈灾。队伍从金京所在的冀州出发,途径并州、矗州等,一圈兜下来,没有半年不能成行。
维摩山,戒台县,只不过是途中一个不起眼的小点,纯粹是路过而已。
蒋酬志听说这些大菩萨并不打算在他这间小破庙停留,心下松了一口气。
不幸的是,他这口气松得早了点儿。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事了——
天快亮的时候,卖炸果子的孙麻子照例摸黑去出摊。小车推过一处大宅时,孙麻子脚底一出溜险些跌倒。
他骂骂咧咧地低头一看,登时吓得魂飞魄散,一跤摔了个结实。微亮的天光中,孙麻子清楚看到地上被他踏出来的几个血脚印,两手也摸到黏糊糊的液体,他慢慢抬起视线……
血。
暗红色的血从这幢大宅的门缝底下一路铺开,蜿蜒成一张腥气扑鼻的网。
孙麻子胸脯剧烈起伏几下,终于发出一声惨叫。
一个时辰后,周家大宅。
蒋酬志恨不得揪住老天爷的胸口问一声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从来不出事,一出就出这种灭人满门的大事。他铁青着脸咽了又咽,强压着嘴里不断泛起的酸水。
周家已沦为地狱。
一夜之间,二十余口全部惨遭毒手,鸡犬不留。现场极其惨烈,如同遭遇猛兽撕咬噬食,鲜血四溅,碎肉残肢满地。
一直平安喜乐的佛系衙差们纷纷呕吐,仵作甚至拼凑不出一具完整的尸首。
蒋酬志强忍着心中不适,吩咐道:“尽量保护现场,你们几个去后边看看。”
这一看不要紧,后院居然发现了一名幸存者。
这名幸运的小女娃扎对羊角辫,八九岁的摸样。她蹲在后院一棵半大不小的杨树上,抱着膝盖蜷成一团,身上的小袄被血浸透,半干后硬得简直能站起来,有一股强烈的腥臊气。
两个衙差架起梯子,小心翼翼抱她下来,从头到脚仔细关照了一番。让人惊讶的是,女娃居然毫发无伤,衣上血渍并不是她自己的。可也是,真流出那么多血哪里还有命在?
遗憾的是这孩子吓傻了,无论怎么问,她都只是扬起雪白的小脸,把黝黑黝黑的大眼睛瞪得溜圆,一言不发。
蒋大人无奈只能放弃,心下盘算着将她带回去好生安抚,等她缓过了劲儿,说不定能提供些有用的线索。
这时一个衙差匆匆过来禀告:“大人,花圃又发现一具尸体。”
花圃有块泥土被翻开,果然半掩半露着一具尸体。
衙差们七手八脚,很快就把尸体挖了出来。
这具尸体显得很奇怪,因为他居然是正常、完整的。
仵作匆匆赶来,这一次发挥了作用:“启禀大人,死者喉部有一道明显的深紫色痕迹。瞳孔放大眼睑出血,嘴唇发绀且舌骨骨折,可以断定是被人勒死。”
“死亡时间大约是昨夜子时到寅时之间。死者鼻孔及喉管内残存着少量迷药,身上没有其它伤痕。”
蒋大人呼出一口气,莫名觉得这案子总算有些接了地气儿。前头那些个残肢断臂,骨肉碎块,实在难以想象是人类所为,简直要怀疑人生。
这桩灭门惨案影响极坏。对维摩山佛门胜地的名声有毁灭性的打击。再加上特使的队伍正驻扎在县驿站,更像赤裸裸的挑衅。
走过路过居然没错过,钰王触了霉头当然很不高兴,把蒋酬志骂得狗血淋头,责令半月之内必须破案。
蒋酬志最大的希望都在这个痴痴呆呆的女娃身上,他用尽浑身解数,换了几个老嬷嬷,都撬不开这傻丫头的嘴。最后那个年长的老嬷嬷说:“大人,这怕是失魂之症,小孩子被可怕的场景吓掉了魂。”
失魂症?
蒋酬志立即请来维摩寺的几位高僧,奈何僧人看了这女娃也纷纷摇头。
蒋酬志实在没法子,只得火速写了封急脚信,向昔日好友,刑部侍郎胡卫求助,大意是——
“胡兄,来个能破案的,或者,来个会叫魂的。”
于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