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自己在内阁的每一天一样,韩爌很早就到了值房。
这是他从万历四十年入阁之后便养成的习惯。
通政司主掌上下文移的知事们也都知道韩阁老的这个习惯,便将每天向内阁转交当天各地发来的题本的时间提前了一刻钟。
这样,韩阁老便可以更早地处理大明的相关事务。
不过,今日来转交公文的通政司知事却感觉有些奇怪。
相对于有些暮气沉沉的刘阁老来说,韩阁老显得更加平易近人,有时候还会和自己这样的低级官员拉拉家常。
但是今天他的脸色却冷得像是冬天的永定河面,隔着三尺便散发出一股渗人的寒意。
不过一想起自己手中的一封奏本,他便了然了。
他把一沓奏本放在韩爌的桌上,小心翼翼的告了个罪,便逃命似地溜走了。
这个知事猜的没错,韩爌这时候可是没心思和他寒暄,全副的心思都在眼前的这一沓公文上。
准确来说应该是在其中一个奏本上。
那是礼部尚书孙慎行乞骸骨的奏本,昨日孙慎行特意派了一个老家人跟自己说过的。
想必他也接受不了那日在宫中,在大明的部堂高官们面前露出的丑态。
韩爌想到这些,突然有些烦闷,甚至有些不想翻开面前的这个小本子,尽管他知道里面会是什么内容。
他对孙慎行突然很是愤恨。
你常州孙家又不是什么破落户,至于这么大把的捞钱?
你孙慎行的祖上是开国功臣,你外祖父是享誉海内的唐顺之——那可是写出《六编的大儒!阳明公的优秀传人!
孙闻斯啊孙闻斯,你的所作所为若是荆川先生泉下有知,恐怕饶不了你吧!
你在伸手拿钱的时候,还记不记得这只手上吃过的戒尺?读过的书都被你出恭的时候丢了吗?
在愤恨的同时,韩爌不免有些唏嘘。
一直以来,他和东林党的一众官员们以为孙慎行的生活虽然有些豪奢,那不过是由于他常州孙家雄厚的家底支撑着;
所以,他虽然有些不满,但是从未向别人提起:毕竟人家花的是自己家的钱!
谁能想到,孙慎行的胆子竟然这么大,竟然贪了二十七万两啊!
他还仅仅是一个礼部尚书,就贪了二十七万两。
如果是他主掌户部,岂不是把大明的国库都变了孙家的私产?
幸好天子还算仁厚,只让他吐出赃款,便不了了之了。若是在洪武年间,暴怒的太祖恐怕能诛他九族!
良久之后,韩爌才平复了心情,打开了这个宝蓝色的小本子。
这个奏本通篇放眼望去不过百余字,但这百余字便代表着一个部堂高官不光彩的离去——甚至比这更糟糕。
要知道,孙慎行贪污二十七万两之事早已像插上翅膀一般传遍了大江南北,虽然朝廷不会打着锣鼓去宣告孙慎行这个贪官的身份,但是文人们的口诛笔伐也够他受的!
但是,自己却帮不了这个老朋友,只能看着他以这种不光彩的方式落幕。
韩爌慢慢提起笔,在一旁的纸条上写了一个“准”字,贴在了孙慎行的奏本上。
接下来,这个奏本便会被呈交到皇帝手中,等待着大明最高统治者的裁决。
他清楚的知道,如果皇帝对孙慎行还算是有一点儿怜悯的话,便会把这个奏本驳回来;
只有让他像其他老臣那样请辞三次,让他体面的回去,这样才能堵住众人的悠悠之口。
只是,皇帝会这样做吗?
韩爌把手中的笔搭在砚台上,苦笑着摇了摇头。
以他对这位少年天子心性的揣摩,这可不是个吃亏的主,怎么可能让孙慎行在贪污巨款之后还全身而退呢?
闻斯,老夫帮不了你了,你自求多福吧!
…
果不其然,当林礼问朱由校要不要把这个奏本驳回去的时候,朱由校心中的不满一下子爆发了。
“什么?让他体体面面的告老还乡?那要不朕再封他个太子太保衔,再荫封他孙氏的族人?笑话!”
见到朱由校这怒不可遏的样子,林礼连忙跪下,把头紧紧贴在地板上。
“皇上,您的意思是不是,准了这个折子?”
过了一会儿,见皇帝没有将怒火发泄在自己身上的意思,他才抬起头,战战兢兢的问道。
朱由校的眼神冰冷,森然道:“当然要准了,毕竟朕登基以来,这还是第一位被朕查出来的高官,算是我天启年间第一位高官,第一只大老虎!”
他还是有些忿忿,只得在书房里不断的转着圈子,试图消解心中的不平之气。
林礼口中称是,便将韩爌的批示以朱笔摘录下来,这便是批红;而韩爌贴的“准”字,就是票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