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件事我最憎恶:没有信仰的博才多学和充满信仰的愚昧无知。
——爱默生
那年冬天,吴霞用家里多年积攒下来的两万元钱在村里买了一处二层小楼,从此,家庭脱离了连续十几年的寄居生活。
新年尹始,李树从外地打工回来,他带回来两千元钱。吴霞喜出望外,将心中对丈夫所有怨恨都一笔勾销。李树胖了很多,但从黝黑的皮肤和长满老茧的双手上不难判断他又像是吃过大苦头。
“你知道吗,”李树对妻子说,“那个地方死了人,上坟时供奉的肉食和水果统统丢在坟前任凭腐烂掉。”
“咱们这里仅仅是掐下几小块扔在坟上。”吴霞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
“吓,我有次去山上闲逛时看到了,”李树露出了神神秘秘的笑容,“回去后,我把这事儿跟同事们一说,你猜他们什么表现?”
“一群穷光蛋还能怎么样。”吴霞善意地嘲讽道。
“嘿!他们拔腿就往山上跑。”李树大笑起来,“隔山差五就能弄回来肉啦,水果啦,饼干啦,啧啧,买上一瓶白酒,啧啧,三五个人围坐锅炉旁,啧啧……”
“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儿。”吴霞笑着说。
“嘿——脸皮厚吃个够。”李树回复道。
自从搬到新房以后,这个家庭充满了欢乐和希望。李叶的姐姐李悦已经上高中,一个月只回来一次。她聪明好学,屡屡被母亲当做榜样教育李叶。李悦讲“相对论”、“奥卡姆剃刀原理”、“芝诺悖论”、“蝴蝶效应”、“特修斯之船”等新理论给李叶听,新的知识注入到他的脑子里,帮助他更加全面和准确地判断和看待问题,这让他感觉到眼前的世界忽然大了许多。物理学显然更能合理地解释世界的本质,分门别类的社科类读物显然更能总结分析各种现象,生物学显然更能解释人类各种行为的本质。与此同时,李叶开始讨厌哲学思辨,事实上自此往后的一生,他都讨厌那些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学问。
面对全然陌生的知识体系,李叶充满了好奇心和疑问,他不断地提出问题;李悦则不厌其烦地回答着。期间,姐弟俩就下面这一话题争论了足足一个小时。
“未来某一天,当人类有办法赋予机器人独立思考的能力,使其像人一样拥有智慧。那么人类会去那么做吗?”
“只要有思想,不可控的因素就无限增加,可能导致人类面临生死存亡的危机。如果人类就此遭受灭顶之灾,那么到底是人类毁灭了人类,还是机器人毁灭了人类呢?这些担心是很有必要的,因为人们总学不会站在他人的立场上思考问题,更别说站在机器人的立场上了,所以我们根本不知道机器人真正需要什么。当它们的智慧快速提升,人类的智慧显得微不足道,人类的力量显得不堪一击,它们把我们当成小孩子看的时候,它们是选择继续忠诚不二的服务我们,还是选择反过来统治我们呢?不要说我们有智慧,有情感,它们会可怜我们。狗很聪明,也有情感,智商和五六岁的孩子们差不多,我们是怎么对待狗的呢?黑猩猩很聪明,也有情感,曾经还是我们的同类;我们是怎么对待它们的呢?在宇宙中,显然机器人更适合生存。是否我们所有的努力都为了开创机器人时代?机器人将带着人类存在过的印记永恒地延续着人类的文明。它们可以抵挡最严酷的恶劣环境,它们稳定性极高,就好像没人会担心计算器会出错一样;它们获得、转化能量的方法直接简单,它们都是医生,明白自己哪儿出了问题,也明白如何去解决这些问题……人终究有一天会被智慧机器人所控制,现在已经有了这样的苗头趋势。比如说,一个长途车司机,他每天开十二个小时的车,一个月中有将近半个月都在开车,那么你可以这样理解:司机在控制汽车。当然了,你也可以这样理解:司机被汽车控制了。为了造汽车,又有十万人在汽车制造厂工作,同样,你也可以认为这十万人被汽车所控制了。当然了,一个缝纫女工被缝纫机控制,一个电脑工程师被电脑控制……”
年味非常足。在这个平凡普通的中国北方村庄中进行着一年中最盛大隆重的节日,所有人脸上的阴郁表情都一扫而光,所有家庭都被勤勉持家妇女打扫得焕然一新,所有外出务工的男女都重返家乡。媒婆张罗着安排俊男靓女见面相亲,最胆小的孩子也在点燃鞭炮,压抑苦恼的人们寻找到一种心灵上的酣畅感。各家各户整天都炊烟袅袅、蒸煮烹炸食物,迎接即将登门探望的亲戚;温馨热闹的气氛驱赶了寒意,人们从喜气洋洋、亲人团聚的节日中得了安慰。
除夕当天下午,尽管吴霞极力反对,但还是拗不过李树执意要去给母亲钱玲拜年,她思索片刻后决定带着子女一同前去。一家人刚出门不久,就听到前方有争吵声,走近了才听清楚双方在争吵什么。
争吵一方名叫李方,四十多岁,头发因不善打理而油腻蓬乱,衣着破烂肮脏毫不体面,他儿女两全,是个干活的好手,性格鲁莽固执,曾经因为分家和弟弟大打出手。另一方名叫李星,年过半百,头发已经白了一半,四个女儿都已出嫁,并无儿子传宗接代。村中嘴毒的长舌妇曾在背地里称他是“断子绝孙”,她们坚信“有儿贫不久,无儿富不长”这个道理。李星早有耳闻,但无可奈何,正因为人少势寡,他从不多事。众所周知,农村家庭子嗣众多就是家族势力的最好体现,子嗣虽各怀异心,但对外人总能保持一致和团结。
“……什么时候!?”李方气势汹汹骂骂咧咧地说,“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你来问我要账,大过年来问我要账?你想让我过个好年不?”
“我半年前就问您要过帐,秋天也来过。”李星委屈的眼神落在李方愤怒的脸上,“你总是说先缓缓、先等等,咱们农村人手头紧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些时候没那几百块是过不了年的。”
“谁没了那几百块不能过年?”李方质疑道,“你离了那几百块不能过年?全村就你一家吧?大过年来问我要账,这么没眼色,怪不得穷得没了那几百元不能过年……”
李星清楚自己占理,但他也清楚局面正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欠钱是大爷这个道理他懂。多说无益,于是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李方又嘟囔了几句,释放了心中的不满,他获得了某种平衡感后逐渐听清了围观人的劝告:“给他钱不就得了吗”、“是呀,还了钱一切都了了”、“李星也不容易,你多担待”……
李方转身进屋,拿了三百元钱粗鲁地扔到李星脚下的地面上,他转身回家时又是一阵埋怨:“倒霉催的,你关心的是过好年,我关心的是买你几只猪仔,光吃饲料不长肉,看着都他妈的烦……”
李星弯腰捡起地上的钱装进口袋,一句话也没说就扭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