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庄主不解:“心病?”
他虽然飘零江湖半生,却对女人的心思很少有了解,他始终敬佩儿鹿、向阳子这样武功卓绝的高手,却不愿意多和自己的妻子女儿说半句话。
男人的爱,为何随着年月变迁而沉淀,变得越来越不显眼?
“这并不是一种罕见的病,可害起病来却麻烦得很。”菩提流支似在打着机锋。
“是什么病?望大师开解。”任庄主急切地问道。
“古有一物,搅人精神。昼掩于万事也念及,夜则形诸梦,虽万丈长堤,不免波涛汹涌。”菩提流支又说出了一大段任行成听不懂的话,惹得任行成只能皱着眉头,一语不发。
“相思,是相思。”沉默良久的初新突然开口道。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任庄主女儿害的病,居然是相思病。
菩提流支望着初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是那种淡然的、俯瞰众生般的笑。方外之人对于情感的需求程度,好像确实比困在红尘中的凡夫俗子低得多。
任庄主愣了半晌,似乎也想不通,究竟是哪家的公子吸引到了自家女儿的目光。
菩提流支只是摇头静默。
“佛曰,不可说。”
佛是不会说话的。
就算人们在佛前祈求千百年,佛仍不会开口说半句话。
高琴师不信佛,可若是他肯相信,或许早在泥塑的佛像脚下跪伏了很久,祈求女人嫁给他。
“你为我杀了轻尘,我很感激。他一直在找我的麻烦,自他出道以来,就从未停止对我的调查。”女人说。
“不必谢我,我没有为你杀他,我只是不喜欢杀气太重的人听我弹琴,”高琴师苦笑,“这样会脏了我的琴。”
女人一侧的嘴角微微弯起。那是一弯浅浅的略带嘲讽的笑意,好像在说:“看呐,你自己难道没有杀人,身上没有杀气吗?”
高琴师已对这抹神色视而不见。
“你知道我不会和你在一起,我已经是个死人了。”女人挪动着足尖,轻点在房间的木板上,温柔地说道。
她脚上的血涂抹在她走过的地方,像朵朵寒冷的梅花。
“你曾经想不开过,可我用琴声将你救活了。”高琴师的视线一刻都没有移开过。他的口吻再次变成了对神明的祈求,祈求面前人能有多一点的施舍。
“那不过是因为你用摄魂术让我产生了错觉而已,”女人的嗓音也再次夹带了数不尽的讥诮,“我的人虽未死,心却早已凉如死灰。”
哀莫大于心死,高琴师明白这个道理。
可他很难去接受。
他咬住嘴唇,强忍怒意道:“就算他对你这么糟糕,你还是觉得我比不过他?”
女人凝视着琴师,她眼中的柔波一缕缕化作利刃,切割着高琴师的心。
“可惜他来得比你早。”
有些人的内心一旦被占据,便关了门,上了锁,由不得任何人打开。
琴师有些恍惚,他的脑袋一片空白,他的手指不自觉地触碰着琴弦。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春天。
江边的春风拂面,芳草和兰花的香气扑鼻,浅滩的水退了,露出五色的细石。
河堤处,苍白阴郁的女人,静默得像和天地间的景致融为一体。
静默得只剩下琴师的琴声。
琴声并不美,弹奏也并不需要太繁复的技巧。
那琴声里寄宿着某样神秘的旋律,能够唤起一个人内心深处最美好最温暖的记忆。
摄魂术便是这样一种奇异的力量,这段旋律也是琴师从一位神秘的僧人那里学来的。
他不知道女人能看到些什么,他只希望女人能借助她看见的事物重新拥抱生命,重新拥有活下去的勇气。
可他想不到的是,女人眼前浮现的,是另一个男人的脸。
“江湖人言,青木夫人是不折不扣的婊子、荡妇。”高琴师叹道。
“江湖人说得并不假。”女人说。
琴师摇摇头:“倘若他们见过你在河堤处站立的样子,他们就会明白,你是世间最纯净透明的女人。”
这次沉默的是女人。
如果有人说,鼎鼎大名的青木夫人会哭泣,一定不会有谁相信,可偏偏青木夫人望着琴师,竟落下了眼泪。
“你待我真好。”她说。
琴师苦笑,只有苦笑。
“待我真好”的另一个意思就是:抱歉,就算你待我这么好,我还是不能令你如愿。
青木夫人来时像一阵风,走的时候也不例外。她好像从来不会在哪个男人身边停留太久的。
琴师茫然地望着地上的血梅花,忘情地弹奏起了僧人教给他的那段旋律。
这次他施术的对象,是他自己。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春天,芳草和兰花的香味,浸润着风和他的琴声。
河堤处,苍白忧郁的女人,用一种情人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