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士林后,万书与宋现哲相处更为亲密。
在车厢里,宋现哲让万书靠在他肩上,他紧抱着万书,万书也没有躲开,宋现哲摩挲着她的手臂和脖子,她也没有躲避。但宋现哲每次想去亲吻她,她不是把头偏开,就是把头低下——万书仍有意与宋现哲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从士林下来,不多远就进入创州,他们在金凤茶楼打尖,掌柜子悄悄递给宋现哲一张纸条,是商族内部的飞鸽传书,他找了个借口在一旁看那书文,只有一行字:“喻冬临二十八日死于赤剑门机关暗器。”署名是汪泽。
汪泽是宋现哲特意委任的代理大统领,在宋现哲外出时,由汪泽代理行使大统领权力,但他又特别交代汪泽,若有异常或大事发生,需急报宋现哲裁决。宋现哲从密函中推测,喻冬临因不满他假公济私,愤而辞职,是为赤剑门的财宝而去,也怪不得他,十几万两黄金,足以使任何人动心。宋现哲这样想着,他决定加快马速,尽快赶到大石镇,处理完万书的事,而后尽快赶回商湾。
他们用两天半的时间穿过创州十几个县,宋现哲原本计划绕道去一趟创州艺族,以便给万书引荐几位书画大师,或求得一二幅大师真迹,临时不得不改变计划,又疾行一天半,四人已来到大石镇,此时太阳已下山,只剩微弱的天光照拂着大地。
虽然只过了半个多月,大石镇比上次万书来时又荒凉了许多,上次至少在街上还能看到行人和乞丐,特别是大石镇牌坊下,聚集着几十个蓬头垢面的叫花子,可是今天就只有零星两三个要饭的有气无力地躺在路边。宋现哲看他们实在可怜,分别放了几颗碎银在他们跟前,那些乞丐见了,一骨碌爬起,抢过银子就跑,想必是饿极了,去买吃的去了。
李得福想起自己沿街乞讨的经历,不禁唏嘘,那时能讨到一个铜板就谢天谢地了,少有宋现哲这样出手大方的。他又想起乞讨时遇见的几个虹帮弟子,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再往镇里集市上走,还是人烟稀少,甚至很多房屋已经成了空房,没有人住,有的被人洗劫,门窗破败洞开。稀稀拉拉的商铺,售卖的既不是大米果蔬,也不是布料衣裳,而是棺材、纸钱、白绫、木碑、花圈等物,使人见之胆寒,而这些商铺也许一天也做不成一笔生意,只因行人实在太少。
在这样充满阴风邪气的街道上行走,万书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宋现哲的胳膊,她除了与宋现哲独处时会与宋现哲亲密外,在人前她从未显露这样的亲密动作,或许此时她是真的心中惧骇。宋现哲一只手搂住她的肩膀,一只手牵着她的手往前走去,万书没有反对。
再走几步,到镇子上,终于看见有些人气的铺子,可以看到街边有人卖野菜、地瓜、芋头、玉米等,他们的摊子上摆着的东西都不多,可能是因为他们自己家里剩的不多,而买的人也不会太多,这些商贩看样子是附近村民赶来城里的,趁饥荒来赚城里人的钱。在他们看来,灾荒迟早都会过去,以前卖两三个玉米才得一个铜板,现在要是运气好,一个玉米可以卖十个甚至二十个铜板,这样他们省吃俭用,等饥荒过去,他们的日子就会轻松很多。
可他们不知道,苦日子总是没那么快过去。
如意当铺到了。当值的依然是那个老者。他看到宋现哲和万书,马上从铺子里佝偻着腰走了出来,他并不认识宋现哲,但他还记得万书,在几日之前,羊山县的太平典当掌柜早已跟他交代过,大统领会带万姑娘来他的当铺,他一听就明白了,只是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姑娘有一天会跟大统领结识。
老者毕恭毕敬地跪在地上。宋现哲说,“你叫柳择南?你守着这家当铺已有近五十年,一向名声在外,无人不知你公平公正,童叟无欺,否则你这当铺也开不到五十年,也得不到我商族标识,为何近两年变得如此急功近利,竟然做起欺行霸市,强买强卖的勾当?”
柳择南也有他的难处,朝廷的税金连年上涨,商族的标识也不是想用就可以用的,也需获得商族的文书,而使用标识的费用也在上涨,商铺的东家因税金增加,致使商铺租金也涨了,现在一个玉米都卖到十几文钱一个,生活杂费也成倍上涨,他家里还有十几口人要吃饭。然而,大石镇日渐衰败,镇里的人家有东西当的,早就典当了,如今拿出来的,大多是不值钱的小东西,何况近几个月也难得做几庄生意。眼下他已经是用往日积蓄补贴家用,补贴朝廷税金、商族标识租用费和铺子租金,为的只是保住如意当铺的招牌,要是当铺没有了,待饥荒过去,他就什么都没有了。只要商铺还在,饥荒总会过去,他也就总会有生意变好的一天。
对于饥荒,他已经历过两次,他想,这第三次,应该也不会太久,现在已经到了最黑暗的时候,光明或许很快就会到来。对于蒙骗万书的珍珠项链,他没有好狡辩的,他只是看中了这串项链,而物主只是个柔弱羞涩的小姑娘,他以一两银子收下,转手就可以卖出二十两甚至三十两银子,他没有多想,就那样蒙骗了万书。
此时他知道在大统领面前狡辩,只会死得更惨,便求饶道,“小的知错了,求大统领宽恕,小的这就物归原主。”一边说,一边呈上早就准备好的那串项链,所幸世道欠佳,项链还没有出手。
宋现哲接过项链,道,“我会让太平典当将你如意当铺除名,自今日起,商族标识,你不得再用,以免你辱我商族名声。且太平典当还将对你加以监督,若再坐实你行为不端,休怪太平典当收走你的当铺,那时你可别后悔。”
柳择南听了,如雷轰顶,急忙拜谢,多余的话一个字也不敢再说。待宋现哲走后,他立即开始收拾细软,当晚就关了当铺,心想着,还是等世道好转再重新开张吧。
再往前走,见有二三户人家在售卖家具厨具,桌子、凳子、椅子、床,砧板、木桶、木柜等,当街凌乱摆放着,大声叫卖,想必是殷实之家,不堪盗匪滋扰,或不耐物价昂贵,不得不变卖笨重物品,举家搬迁。
再往前,街上依然只有零零星星的行人,连乞丐也没有。不一刻到了马场,宋现哲刚走到门口,马场主和两个伙计已佝偻着腰迎出来,跪在地上,显然几日之前,县上的大马场主也提前跟他打过招呼。
李得福见只有两个伙计,估计十多天过去,另外三个可能自谋生路去了,他曾挨过他们的毒打,如今见他们跪伏在地,大气也不敢出,反倒心生怜悯,想着不知宋现哲又会怎么处置他们。
宋现哲却问万书,“小书,你看你想怎么处置他?”
万书愣了一下,看一眼马场主,又看一眼宋现哲,没有说话。
宋现哲又说,“现在你有权力对他做任何处置。”
当日的往事历历在目,甚至病马倒地死去时,被人欺骗愚弄的愤怒、损失身上仅存银两的痛心、以及没有马就去不了冀州的担忧、及前途一片黑暗的害怕,都浮现在她心头。而现在,她有权力处置这个人,她感到莫名其妙的亢奋和畅快,一种“你也有今天,看我怎么收拾你”的复仇感,这种掌握他人命运的感觉,令她新奇、振奋。她说,“除了让他撤除商族标识,从严监督以外,他们还曾殴打李得福,我想让李得福各打他们十个耳光。”
李得福愣住了,他没想到,“李得福”三个字从万书嘴里第一次说出来,就是叫他去打人。
宋现哲笑着对万书道,“好极!”
李得福只得不轻不重地打了各人十个耳光,他心里不但未觉爽快,反而有些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