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木醒来的时候,正在他选定的住处,四周瞧去一片昏暗,是整整睡了一天一夜。透过窗外瞧去,夕阳正洒下余晖,整个翁库沃都像是染上了一层金红的薄纱,枝桠虬结着藤蔓的老树古木盎然回春,投下斑驳的光影。
窗外正有一棵老树遮住了刺眼的阳光。
就连远处的景象也是斑驳难辨。
苏木眯了眯眼睛,又揉了揉胀痛的脑袋,这才坐起身来。
他依然记得自己是在书库里昏了过去。一天时间,从早到晚,也就吃了点安托万送去的烤肉,整日水米未尽,又看了太多书,想了太多事,心力交瘁,再加上前些日子赶路积攒的疲劳,全部堆积起来,一旦爆发,就难以承受。
到现在也觉得脑袋里面昏昏沉沉,不太舒服。
吐出一口浊气,苏木从被褥里爬起身来,穿戴好衣物,却在院子里没能瞧见其他人的身影。奥拉夫从来不肯安分,却也难得安分,只是闲不住,要么找人对练去了,要么就是自己去哪儿喝酒了,却也不必担心。菲兹和凯南也是,他们两个就像传统的约得尔人一样,精力充沛,每天都得吵吵嚷嚷,找些事情宣泄自己多得没地方放的经历,否则到了晚上就睡不好觉。
站在门前,苏木畅快地伸了个懒腰。
透过分布复杂的屋舍院落之间的间隙,还有那些个古木街巷,苏木瞧见了远处田地里负责除草的士兵,赤着膀子,挥舞着锄头,满身大汗。古人说春寒料峭,春寒料峭,就是开春之后也得冷上一阵子,可这些话却在那些士兵身上不太管用。
耕作也容易发汗。
苏木深深耸了下肩膀,又让自己放松片刻,脑袋里还在想着之前得到的那些消息。
统共来说,现在需要在意的也就四件事诺克萨斯新的将军斯维因,第一军团的克烈,以及生前就是战神,死后又变成了亡灵战神的塞恩,还有反抗军的博伊。
事不多,可怎么都麻烦。
斯维因是个怎样的家伙,苏木可不知道,克烈有着怎样的本事,苏木也不知道,最麻烦的还是亡灵塞恩和博伊。亡灵杀不死,得大卸八块之后让他动弹不得才行,可即便如此也取不走他的“性命”,而博伊则是身为大势所向,否则就可以简单点,直接暗中解决就好了。
都是费脑子的东西。
“走走吧。”
苏木揉了揉又开始胀痛的脑袋,苦叹一声,不再多想,转身朝着北边走去。
一路来到南北两半城区分隔的荒野,鬼使神差的,没停步,也或是他本就想去城北悄悄,就踩着没过膝盖的荒草走了过去。沿着小路,已经很久没人走过,偶尔下雨让这条小路变得越发难走。
沿着记忆,苏木又回到了那片樱花树下的桥头。
妇人和上次一样,坐在岸边树后,瞧着对岸,轻声哼唱着曲调简单的民谣。
和上次听到的一样。
听到脚步声,妇人停下哼唱,回头眯着眼睛看来。那老眼昏花可瞧不见什么东西,就只能见到一个大概的轮廓。可她似乎是瞧出了苏木的身份,呵呵一笑,枯瘦如树枝的手掌拍了拍身旁的草地,示意苏木坐过去。
苏木没有拒绝。
“我听附近的老李说了,你们打了场漂亮的胜仗。”
妇人长长吐出一口气来,笑了笑,却笑过之后忽然叹了口气。
“可惜,我家那小子是没法儿瞧见喽。”
“您儿子?”
苏木有些意外。
不是意外妇人听说的胜仗,他能明白安托万或是博伊的打算,好的消息能够振奋人心,哪怕是城里的居民也好,让他们开心开心,总比失望难过,日日担忧来的强。
妇人轻轻点头,又叹了口气。
“那小子也是个反抗军的士兵,可惜本事不大,第一仗就把自己的命给丢出去了。”
提起这些伤感事,妇人满脸皱纹都垮了下来。
“他啊,从小就喜欢上房揭瓦,他爹是天天打,天天骂,可就是不顶用,成天毛手毛脚,每个正形,到了该说婆娘的年纪也不上心。当初啊,为了给他说个媳妇,我和他爹是跑遍了城北,好不容易才找着个愿意的姑娘,就想着那娃子能懂点事,不说做什么生意,起码本本分分地种地也行,可他就偏偏不干。到末了,孩子也没生,媳妇让他跟着一起走也不走,自己还死在了前边,他爹喝了一夜的酒,到第二天我找着那老头的时候也跟着一起没了。”
说着,妇人再是一声苦叹。
可苏木却说不出哪怕一句话来。
人间大苦,最不过白发人送黑发人。
连相守孤城的老伴儿都跟着一起去了。
“命苦归命苦,老了,也就看开了。该走的走,该留的留。”
似乎是知道苏木不知道怎么开口,妇人抬起头,瞧着对岸,忽然笑了一声。
“红薯还是甜的。”
“很甜。”
苏木也笑了起来。
那些红薯,他可一个都没舍得吃,莫名的不舍,也就不知道什么滋味,却信誓旦旦地肯定着那些红薯都是甜的。
在城南那边,红薯也好,粟米也罢,都是珍稀的东西,反倒肉食不少。这翁库沃北边的山上到处都有走兽,哪怕绕过城墙,去东边也好,西边也罢,袍子野兔遍地走,大概是因为城里的人少了,这些走兽也就多了。
又哪有多少人会跑出去猎杀野兽,不过偶尔罢了,万一再碰上凶狠的,平白损失性命,增加伤员。
城南的吃食,可远远不够。
“天黑了。”
妇人呵呵一笑,难得这么开心。
可她出神了片刻,又轻轻摇头,撑着拐杖起身。
“你也该回去了,夜路不好走,你刚来没几天,不熟悉,早点回去吧。”
顿了顿,妇人又拍了拍苏木扶着她的手背。
“红薯还有没?”
“有。”
“不够吃了就来拿,我也吃不多,吃不完。”
妇人轻轻点头,继续笑道:
“烤着吃更好吃。”
说完,妇人冲着苏木摆摆手,颤颤巍巍地回去。
瞧着那步履蹒跚的背影,苏木抿了抿唇角,心里说不出的复杂滋味。他是在这老人身上感受到了难得的亲切,自小时候起就做梦都想着能有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在身边,可那也只是想想罢了,偶尔瞧见老人带着孙子孩子走过,都得羡慕得不敢多瞧,生怕自己哭出来。
但这老人却又不是苏木能想的老人,经历了太多苦楚,活着,比起死了也没差多少。
“愿您余生清静。”
苏木擦了擦眼角,双手合十,嘴里喃喃地祝福一声。
自此之后就打算再也不来了,免得打扰。
天色渐晚,夕阳入海,悄然笼罩的乌云让人郁郁不安。眼瞧着就要下雨,苏木心头也莫名地沉重。
他想守住这座城,却守不住,肯定守不住,不过早晚而已,就想着好歹得守到老人寿终正寝的时候。历尽苦楚,精气神尽都外泄,哪怕苏木不懂也能瞧得出来,那妇人没多久的活头了,最多不过几个月,连半年都未必能撑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