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夷高处是蓬莱,采得灵芽手自栽。地僻芳菲镇长在,谷寒蜂蝶未全来。红裳似欲留人醉,锦障何妨为客开。饮罢醒心何处所,远山重叠翠成堆。”
陈宋说完,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也不知道是在回味茶,还是在回味自己的一生。
方子业没听懂陈宋是引用了谁的诗句:“陈院长,您最近真没感觉到哪里不舒服?”
陈宋闻言,睁开眼睛,将自己双手的手腕都递给方子业。
“探一探?”
“这玩意儿,一个人一辈子就只有这一次。”陈宋对方子业努了努嘴。
方子业闻言也用双手搭在了陈宋的手腕,陈宋的动脉搏动有力,节律正常,并没有哪里显示他有个将死之人的样子。
方子业遗憾地摇了摇头:“陈院长,抱歉了。”
他不会是真的不会啊。
完全没沾边的东西,方子业即便是临时想要加点都来不及。
现在的方子业对于中医是一窍不通,唯一的一个技能就是【中医学基础(0级1/5)】。
这还是本科期间,方子业学了中医学这一门专业‘必修课’时为考试背过一些基础知识,只知道一些最最最基本的东西。
陈宋也没有强求,收回了自己的手,而是有些洋洋自得:“方子业,如果我最近真的出了事,你会如何想?”
方子业听了觉得有点蛋疼。
所谓老小老小,此时一向严肃严谨的陈宋也变成了一个老小孩。
真出了事,我怎么想?我怀疑人生,值得你这么开心?你知不知道你出了事代表了什么?
“陈院长?我们还是不要开这样的玩笑,我希望您还能多活一二十年。”
方子业说完,看着陈宋的眼皮横跳,便道:“这并非揶揄或者奉承话,是基于陈院长您的身体状况与您的学问水平。”
“您现在的身体硬朗,无病无痛,能吃能睡能走能动,精神状态也非常好,还能时常去临床区巡查。”
“一些五六十岁的人都未必能赶得上您的生活状态。”
“其次,疗养院这里的大局,还是需要陈院长您做主。”
“只是我不懂中医,所以从我目前所观察到的种种迹象,都表明了陈院长您应该无虞才对。”
“但是,正因为我不懂中医,所以我愿意相信陈院长您的认定!~”
“匪夷所思,难以置信,怀疑不定。”方子业坦然时,双手下放。
陈宋闻言,点了点头:“倒是说了实话。”
“不过方子业,在这一步,你都不愿意中途转行来我们中医么?”
“其实中医没有你想象地那么难,以你的资质,不出二十年,你必然享誉华国。那时候,你也才五十岁。”
陈宋并不是在劝方子业,而是真的非常遗憾,他的眼睛轻轻眯起,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方子业笑了笑:“陈院长,医道一路,殊途同归。”
“您之前也给我说过,只要能治好病的医学,就是中医,只能是治好病的医学,才是中正之医学。”
“现代医学应该包含在中医之内,那么,我来不来学中医,又有什么区别呢?”
“中医也分了许多流派,比如说伤寒、脾胃等。”
“每个学派的用药都不同,只要能够有效地对疾病产生治疗效果,那就是好方子不是吗?”
“陈院长您也不会觉得我们中医组的那些大家开的方子与您的习惯不同就毫无用处吧?”
陈宋道:“你们年轻人的脑子转动得快,我说不过你。也就懒得再劝你了。”
“其实我倒没那么多遗憾,只是觉得十分舍不得啊!~”
陈宋说完,起身走向窗口,打开了木质格子窗,方子业立刻感觉到了窗外的冷风拂身而来,他也跟着站起。
陈宋眺望窗外:“我自己是恩市人。”
“这里生我养我,也终将埋我。”
“年轻时,我总想闯荡,我认为我就该和我老师一样,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只可惜,我的恩师驾鹤西去早了些。后来的许多年,都是我一个人跌跌撞撞。”
“我躲过了很多劫数,但我也知道我终究躲不开所有人都躲不了的劫数。”
“只是我遗憾,我为什么都活了九十多岁,我学了八十一年的中医,还是这般的无知?”
“方子业,你说为什么?我看完了那么多前辈的经书,看了那么多经方、时方、野方,我看了那么多病,经历了科学技术发展迅速的这么些年?”
“我还是不懂中医呢?”
“我还有很多事情想做。”陈宋的声音不冷不热,并没有特别失落,只有不舍得。
他说的更多的并不是自己的家里事,并不是陈广白和陈希莶的未来,而是自己有太多未竟之事,而是觉得自己太过于无知。
陈宋的心境,方子业如今还无法理解。
但方子业如今,学会了一点点的借古思今。
方子业自己不会作诗,但此刻可以给陈宋背一首背过的:“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学中医的人,文化素养都很高,对古籍以及古诗词的通透程度比一般专业的人都要更好。
“东坡先生大才千古,我岂能与之相比?”
“不过也是,就连东坡先生这样的人物,都会感慨万千,更何况我这样的普通人?”
陈宋说完,摇了摇头,回转过身,如同交代后事一般地道:“我该整理的笔记,都整理完了。”
“该交出去的东西,也交到了该给的人。”
“该做的事情,也都有了起头,即便最后这些事情都没有善终,但至少我做过了,只是做不完。”
“我唯一最可惜的事情是,我最想送东西的人,却对我送的东西无感。”
陈宋这都不仅仅是明示,而是pua了,说方子业不尊重老人,更不尊重将死之人。
方子业闻言微微躬身回道:“陈院长,理应而言,长者赐,不敢辞。”
“可学生自觉人生也有限,专精一道尚且觉得时间不够,如果再去学另外一道,要么就是当作兴趣,浅尝辄止,这会辜负陈院长您的好意。”
“要么则是齐头并进,最后搞得不伦不类!”
“这会更辜负陈院长您的好意。”
“其三!”方子业并未给陈宋院长说话的机会:“我如今的思维,最本能最固有的思维就是现代医学,是我从十八岁就开始学习的。”
“如果我真的应承了陈院长您的嘱托,最后以现代医学的理论强行对中医进行解构,万一我在现代医学上还有些影响力的话?”
“更加后患无穷。”
“这时候,就不是辜负陈院长您的好意了,而是对不起陈院长您的好意,事与愿违。”
“陈院长,我经历过的每一种东西,都会实实在在地刻进骨子里,因为这是我的经历,擦涂不掉的。”方子业说完,恭恭敬敬地给陈宋院长鞠了一躬。
言辞恳切,字字句句都在理在纲,并非是犯犟!
陈宋依旧不答,只是回头看向方子业的表情中,充满着遗憾,嘴里轻声念叨:“恨不能早相逢!”
方子业则继续开解道:“陈院长,即便是早相逢了,或许您也看不上我。”
“中医讲究缘分,缘分到了,自然就遇到了。”
“既然事实已定,那么就是缘分不够,且也够了。”
“因为我必然是遇到了陈老中医您,知道了中医界还有陈院长您这样的人。”
中医是非常保守的,很多流派就是在这样的保守中走成了历史中的湮迹。
像陈宋这般,对自己专业内都动狠刀的,而且还是中医界内部的人,属实不多。
其实现代医学也非常保守,现代医学中很多教授,都不愿意相信中医的真实性,即便是一些院士,都曾公开说过。
中医的理论是过时了的,只有中药是好的,是值得研究的,但中医的理论,太过于形而上学,是过去式……
陈宋接着就没有与方子业聊其他的了。
方子业也仔细地问了陈宋院长相应的准备。
听到陈宋院长已经请了现代医学和中医界很多名医过来恩市后,方子业也就放下了心来。
陈宋可以坦然赴死,但也不会主动“求死”!
他摸到了自己的死脉,知道自己可能走向中医道宗的归宿,如果自己可以证实这一点,那么也就完成了每个中医的最后一程。
陈宋可以骄傲地告诉给自己的身边人,这就是死脉,这就是自己的所学传承,以后,你们摸到了这种东西,就知道它是死脉了……
陈宋也是能够实实在在地体会到什么叫“死脉”!
然而,如果陈宋在摸到了‘死脉’之后,又‘死而复生’,那么就代表着,经典中医中对于死脉的描述是不够完善的。
或许,以当时的水平,觉得一种状态和脉象是回天乏力,但随着时代的发展,所谓的‘死脉’也可以不用死。
那么‘死脉’这个脉象就需要被重新探讨和定义。
陈宋说到最后,声音略显慷慨激昂道:“死则死了,归于经典。”
“不死则不死,正好以我自身之力,仔细地体会了经典中的死脉之后,还可以想办法将其辨正。”
“以后的死脉,可以重新为其定义。也不妨碍我这一周遭的准备。”
“这或许,就是我这辈子最后的探索了!”
方子业回道:“陈院长,您也不必太悲观,您现在的身体非常健康,说不定一切都没有你所想的那么糟糕。”
“可能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呢?”
陈宋闻言笑了笑,再没进行其他的辩驳。
如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话?
那么就更好了,他可以更加坦然地面对后续的一切,可以更加坦然地对“死脉”这种经典的脉象进行重新整理或者进行重新定义了。
最极端的逆转情况他都做好了准备!~
还会害怕无事发生?
方子业别过陈宋后,陈广白给方子业打了个电话,问方子业要不要出去吃个宵夜。
方子业婉拒了,回道:“陈老板,我刚吃完,而且吃得格外实在,现在一点东西都吃不下。”
“陈老板您要是想去吃宵夜的话,可以再喊一喊其他人。”
方子业可不认为陈广白真的会在这时候出去“吃宵夜”,他自己就是中医,自己家的老头子都‘死脉浮沉’,他还有心思去吃宵夜?!
“那就下次!~”陈广白回道。
“好的,陈老板。”方子业挂断电话后,打开了自己的车门,一键启动后,先打开了近光灯,而后又把远光灯打开。
车灯外,飞鹅萤虫扑闪!
可能追光是所有生物的天性,为之可以无畏生死。
方子业一脚油门踩了出去。
最近一段时间,方子业与陈宋等人要做的事情就是所有人的最终归宿。
不过等死而已!
死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事情,方子业虽然也不舍,可也只能坦然去面对陈宋院长的离开。
他也年事已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