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邵玉,许芳榕,不只是巧合吧。”冼耀文嘀咕一声,洗了手,走到李月如身前,“超琼姐,佘家人到了,蓝娥娘的弟弟也到了。”
“我们现在过去?”李月如作势起身。
冼耀文虚按,“佘家人只来了一个,原来住在新加坡的许芳榕,带了儿子。”
“住在新加坡,现在刚到?”李月如若有所悟,“是不是传信人有了想法?”
“传信人叫许邵玉,你说是巧合吗?”冼耀文似笑非笑道。
“唉,财帛动人心。”李月如摇了摇头,“佘爷尸骨未寒,却已经有人算计他的财产,耀文,你怎么想?”
冼耀文转脸看向店外,“按我原来的安排,我这时候已经在中东,佘爷的事一出,我的计划全被打乱了。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操心,时间上我拖不起,需要尽快有一个结果。”
“你不准备等佘家其他人?”
冼耀文转回脸,看向李月如,“估计口信并没有带给他们,如果许邵玉和许芳榕是亲戚,他也未必知道佘家其他人在哪里。”
“也是。”李月如点点头,“是不是该登讣告了?”
“见了许芳榕再说。”冼耀文迟疑片刻,接着说道:“你说许芳榕和佘爷的感情深不深?”
“聚少离多,怎么可能感情深。”
冼耀文淡笑道:“感情越淡,哭得越伤心,礼数也越周到,看样子待会我要受未亡人一跪。”
“你受得起。”李月如站起身,“我们过去看看许芳榕怎么演这出戏?”
“嗯,我们慢慢过去,给她时间酝酿情绪。”
“呵呵。”
宝塔街。
一栋店屋里,有一所没拿到捐赠的华文中学在三楼开课。
学校不大,学生没有几个,店屋的面积不大,没法分班,也没有分班的必要,几个年级在一间教室上课。
周慧娘是这间中学的老师,此时,她正站在黑板前,在黑板上写下“革命”两个大字,写完,她转身看向学生,亮出黑板上被挡住的字。
“革命。”
学生们异口同声地念诵。
“没错,是革命。这是近百年来,最激动人心的两个字。”周慧娘慷慨激昂地说道:“鲁迅先生说,十九世纪是个革命的年代。为什么会革命?
那是因为不安于现在,不满意于现状。
今天,我们已经活在二十世纪了,可是,我试问你们,你们安于现在吗?”
“不。”
学生们握拳高举。
“满意现状吗?”
“不。”
学生们再次握拳高举。
“告诉老师,你们不满意什么?”
她的话音刚落,一个学生举起了右手。
“陈安国。”
叫陈安国的学生站起,“我不满社会还是充满不公,不满贫苦大众还是翻不了身,不满那些殖民主义、帝国主义者,直到今日还在耀武扬威。”
周慧娘轻轻点头,内心赞同陈安国的话。
或许是受到了她的鼓励,陈安国的情绪更为高昂,他转头,目光从其他学生身上慢慢扫过,“我更不满……我们这些即将毕业的学生,因为固执的殖民地政府,而对未来失去了希望。”
周慧娘再次点头,其他学生嘴里叫好,手鼓起了掌。
于掌声中,另一个学生举手说道:“我不满,常常吃不饱……”
他的话音未落,边上的同学发出轰笑。
周慧娘失声一笑,无奈道:“潘家声,你家里是卖虾面的,你还吃不饱吗?”
“不不不,我说太快了。”潘家声连连摆手,“我本来要说,我不满很多人吃不饱穿不暖,而那些殖民地主子,那些英国人,他们个个吃到脑海肠肥……”
同学们再次哄笑,带着揶揄纠正他,“是脑满肠肥。”
在欢快的氛围中,周慧娘挑动着学生对殖民政府发泄他们心中的不满,“你们这里有没有人和陈安国、潘家声一样,对殖民地政府有不满意的地方?”
学生们的右手握拳,一次次举到半空,“我,我,我有不满意……”
“很好。”周慧娘抬手打断学生,“你们举手,不只是要让我看到,你们的不满不只要让我听到,我们要让殖民地政府看到、听到。鲁迅先生说:不在沉默中爆发……”
“就在沉默中死亡。”学生们齐声附和。
“好。”
周慧娘带头鼓掌,学生们跟随附和,掌声久久不息,直到周慧娘看见自己堂哥周应礼站在教室外,她让学生们下课,自己来到周应礼身边。
“哥,你怎么来了?”
周应礼儒雅一笑,“过来接你去武吉巴梳路吃虾面。”
周慧娘撒娇道:“哥,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周应礼呵呵一笑,“那叫什么?二奶街吗?”
“你可以叫广西街。”
“好吧。”周应礼宠溺一笑,“周大小姐,我来接你去广西街吃虾面。”
周慧娘莞尔一笑,与周应礼并肩往楼下走去。
“慧娘,你在课堂上讲那些好吗?”
“哥,殖民地政府向来的政策就是要求我们做一名唯命是从、任由摆布、低人一等的奴隶;殖民地政府向来的政策就是要移民社群自生自灭,政府办的学校只教英文,雇用的是英文学校的毕业生。
华文学校都是靠华人自己筹款建立的,学生毕业后也只能在华人办的商店、公司做工,殖民地政府对这些年轻人什么都没做,凭什么?”
周慧娘驻足,看着周应礼的脸,铿锵有力地吼道:“凭什么殖民地政府什么都没做,却要他们做工交税?
多讽刺呀,国到底在哪里?
民呢?
殖民地政府什么时候把这些孩子当民了?”
周应礼慢条斯理地说道:“无法团结民心,正是殖民地政府最大的失败。”
“那是因为殖民地政府根本没有把我们当民看待,有些人已经在这里活了半辈子,但是他们到现在都还没拿到公民权。”周慧娘顿了顿,希冀的目光看着周应礼,“你会支持我们吗?”
周应礼愣了愣,随后问道:“支持你们什么?”
“你当我们的法律顾问吧。”
周应礼羞赧一笑,“我现在连个律师都不是。”
“你在英国已经通过律师资格考试,你已经是个合格律师了。”
“那也得有律师馆请我。”周应礼冲周慧娘尴尬一笑。
周慧娘会心一笑,“谁这么没眼光,会放过我这个以优异成绩毕业的聪明哥哥。”
“你如果是律政司,那就好啦。”
“你想加入律政司署?”
“嗯。”周应礼轻轻颔首,“要改变现状,就必须身在其中。”
“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是准备做大事的人,更要胸怀远大的志向。”周慧娘带着一点恭维的语气说道。
“谢谢周老师的夸奖。”周应礼会心一笑。
周慧娘回以会心一笑。
说够了,两人继续下楼,慢慢散步到武吉巴梳路。
来到吃食摊密集的巴刹,双手插裤兜的周应礼歪着头对周慧娘说道:“以前呐,二叔常常带我来这里吃虾面,喝印度人的拉茶。”
“我爸很喜欢来这里,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里一定有让他难以忘怀之处吧。”
“我爸说,他第一次见到我嬢嬢,就是在这里。”周慧娘一边幻想出她父母当年见面的场景,一边说道:“我爸说,他看见我嬢嬢的第一眼,就深深被她吸引了。”
“可惜,二叔二婶……”周应礼欲言又止,一脸缅怀之色。
周慧娘瞧了一眼周应礼的脸,感伤瞬间流淌浑身。
新加坡沦陷前夕,英国佬号召华人富商出钱组建星华抗日义勇军,周父是出资人之一,后周家因故未赶上逃离新加坡的最后一班船,一家人滞留新加坡。
大检证时,周父被汉奸出卖,小鬼子扔他进牢里严刑拷问,周母获悉,病急乱投医,给一个汉奸送了一大笔钱并献身,汉奸享受了周母的肉体后,转手又将她送去了宪兵部,周母度过了惨无人道的一夜,但最终并没有救下周父,而她自己怒火攻心,撒手人寰。
见周慧娘状态不对,周应礼顾左右而言他,“我嗅到虾面的香味了。”
周慧娘闻言,勉强一笑,“你魂牵梦萦的虾面就在眼前,应安还没到,我们先喝杯拉茶吧。”
“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