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已经带过来了是吧?”
李学武在治安员的簇拥下进了审讯室。
把人带回来的王一民语气很是严肃地对审讯椅上铐着的那人警告道:“认识不,这是我们保卫组的一把。”
“你要是现在交代,我们还可以考虑给你个立功表现的待遇。”
“这是外号叫满山的那个对吧?”
李学武从门口进来,站在了审讯椅的前面,打量了椅子的满山一眼。
“真名叫啥啊?”
“问你话呢——”
厂保卫科里的治安员可不都是善茬,周瑶再讲纪律讲规范,也不会在审讯室里贴纪律类的标语。
这里更没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那一说,他们嘴里讲的永远都是老实交代,胆敢对抗组织,没你好果子吃。
当然了,坦白从宽那一套绝对有吓唬的成分,但后一句绝对没有。
你要说下手黑,保卫科这些治安员比派处所那些联防员还要黑。
几万人的大厂,绝对安全力量只有这么二三十人,还得有歇班的情况。
你想吧,值班这些人的压力得有多大。
对普通职工,对来办事的群众,在纪律和思想教育的条件下,他们当然是人民卫士。
但面对这些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他们是要毫无保留地表现出严肃的一面。
满山当然认识李学武,见过几次,也亲眼见过李学武几次打人。
打的还不是别人,他们的大哥,从卫民到卫国,这狠人都捶过。
卫民和卫国算是栽他手里了,自从遇到他就没有过好儿。
这么说吧,那可真是王二小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卫民没了以后,他们消停了好几个月,期间撺掇个傻哔出来扛事,没想到在动物园附近的老莫又遇到了他。
多亏当时机灵啊,没吃着亏。
等卫国从大西北回来,他们这才算是找到了主心骨。
尤其是卫国从西北带了个狠人回来,满山觉得自己就很能打了,但在对方的面前,根本不够看的。
当然了,顽主们茬架也狠,但绝对没有亡命徒狠。
经过几次的试探和较量,就算是赵卫东、谢前进那些老兵们,见着卫国也得给几分面子。
不为了别的,就因为卫国敢打敢拼。
在这老兵的圈子里,他们是唯一敢跟顽主硬钢的。
卫国年轻,可能不懂枪打出头鸟的道理,但他们这些老鸟都会懂。
就在卫国因为几次沾着便宜而沾沾自喜的时候,他们也不是没提醒过他。
当初卫民为啥折了啊,后来他们有过分析,说好钢易折。
卫民表面上看,人很谦虚和气,其实在南方“锻炼”几年,骨子里傲气的很,也狂的很。
遇到李学武这样能算计的狠人,不折了才要怪呢。
所以卫国回来后,嚣张了一段时间,他和点子、叉子就劝过他,见好就收,江湖势力已经成了。
其实说白了,跟顽主闹风头也好,跟老兵们争威望也罢,都是为了一个利字。
无论是四九城里的姑娘,还是地盘上蝇营狗苟,不可能都是你一个人的。
四九城说着小,看着大,但再大,你也是一个人,否则那不没王法了嘛。
别说是你卫国,谁来了也不行啊,就连赵卫东和谢前进这些人,你看他们敢立棍,可他们敢嚷嚷平趟四九城吗?
你要说真跟顽主似的,去跟佛爷收税,那得了,你的名声得在老兵圈里臭了大街不可。
名望积累到如今这个程度,是时候该收一收了,消停的干点啥不是过活。
就算每周去一次老莫也是够了的,面子大大滴——
卫国也是有了这个意思,赵卫东、谢前进等人几次组织的活动他都没有参加。
他自己也不是没有渠道获得上面的消息,知道现在搞事情不吃香了。
满山这些人帮着他搭建起了势力,在东城一片就要有固定的收入来源了。
到时候财力有了,等年岁到了,家里安排妥当,那还不是青云直上?
可惜了,不知道从哪跳出几个哔崽子来,劈头盖脸的就给他们一顿揍。
当天是谢前进叫了他们出去玩,骑着车子正踩着马路牙子等谢前进他们呢,没想到让几个小崽子给打了。
回头这么一问才知道,是顽主们动的手,带头的叫张建国,就活跃在东城新街口一带。
这特么还能忍得了?
就连谢前进这孙子惹的祸都不顾了,让古董儿查了对方的家,带人就上门去了。
解气是解气了,可江湖争端再起,这笔帐算是欠下了,恩怨也结下了。
他一方面得防着张建国,一方面还得找谢前进算账。
谢前进自知理亏,躲着不见他,就连他占了对方几块地盘都不出面。
这股子气没地儿撒,又遇见李援朝跳出来装哔抖擞。
老兵们最在乎啥?两个字,面子。
在有一定的经济基础后,要持续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在圈子内部抢占资源。
你越是牛哔,越有哥们跟着你,你越是时髦,越有姑娘追着你。
姑娘越多,哥们越多,财力越多,地盘越多,无限循环。
那么问题来了,面子是从哪来的?
大概三个方向:兄弟、婆子、车子。
你说你有面子,那好,你兄弟得多吧,能打能扛吧,女朋友得好看又能玩得开吧,骑的车子得时髦牛哔吧。
这三样卫国全都有了,他哥留给他的这些兄弟,各个都是能打能算的。
他哥留给他的女朋友童言虽然烧了点,在他去大西北的时候跟了好几个,但耐不住长得好看玩的花啊。
他哥留给他的二八大杠绝对是最扎实的好东西,连锁链子都有。
所以说,卫国是捡了他哥的便宜,轻轻松松成了老兵圈里的头面人物。
咱就说,他都这么牛哔了,还有啥能让他不舒服的。
一个傻哔骑着不知道跟哪整来的小铁驴,时髦又洋气。
有区别于二八大杠的扎实,更不同于傻大笨粗的大摩托,这玩意儿太掰了!
真的是男人见了咧嘴,女人见了劈腿。
就凭借这台小铁驴,李援朝没动手,没茬架,没惹豁子没挨骂,愣是在老兵圈子里挣足了面子。
你要当着别人的面显摆也就算了,当着卫国的面,他心里能服气嘛。
我特么打生打死的落下一个勇字,你骑台铁驴转一圈就落下个屌字,我特么太吃亏了啊!
没说的,谢前进的事先放一边,车子的事要紧。
他从他爸的关系那借了一台212,在某次活动中亮了个相,算是挽回了一些面子。
可等李援朝那个哔养的又嘚嘚飕飕地开出一台更精致的吉普车时,卫国受不了了。
丫的是不是故意跟我较劲啊!
必须盖了他!
这个时候满山已经发现,卫国不是飘了,是特么疯了。
竟然想着偷车,或者抢车。
他们是老兵,不是老匪,这时间也不是去年,敢这么彪,不玩命嘛。
尤其是当听说卫国把目标盯在了红星厂以后,他心里就是拒绝的。
他们几个劝卫国,这李二疤瘌绝对跟他们犯冲,八字不合,遇着了非死即伤。
卫国忍了几天,可耐不住李援朝越来越在圈子里得势,他是受不了了。
也不是不听劝,不在红星厂里闹事,而是选择了落单的羚羊汽车。
反正就开着玩几圈,大不了亏点钱,找个傻哔扛下来,他的面子更重要。
蹲点的时候说的好好的,就是“借”车,司机要是反抗,那就绑起来扔路边,反正大夏天的,也冻不死。
万万没想到啊,团伙里那个西北来的大虎哔……
“没关系,男人嘛,总要讲义气要面子的,这我们都理解。”
李学武一歪脖子,从后腰上抻出“正义之锤”来。
这玩意儿满山太熟悉了,卫民和卫国从交道口所出来的那一次,听说就是被李学武这么给收拾过。
丫的心黑手狠,手枪当手锤使,砸人手指头跟砸钉子似的。
混街面的谁不知道,李学武的姥爷在交道口胡同里弄了一家回收站。
明着是回收站,其实也干一些家具的生意,二手回收再修理售卖。
所以都说李学武的手艺是跟他姥爷学的。
但卫国有话说,李学武绝对是学艺不精那伙的。
他听着李学武说最和气的话,却掏出手枪干最狠的事,心里就打突突。
打老虎攮死人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这辈子完了。
所以被抓了,到底要不要交代,是他心里的一个坎。
跟特么兄弟义气没啥关系,落在李学武手里,绝对要吃枪子的。
现在的问题是,他交代了,是早死,不交代,查不清事实。
所以他现在心里含糊着,踅摸怎么对抗李学武的审讯。
李学武当然了解他们这些人的心态,所以一上来就没打算来软的。
这小子跟聂小光的情况不大一样,聂小光嘴里咋呼的欢,实则没沾红。
就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也不是沾红之后的状态。
你再看看眼巴前这怂货,从打见着他进来开始,脚就开始不听使唤地哆嗦。
当然了,表面上还是一副大气凛然的水泊梁山好汉的模样,下盘虚了是心理和身体反应。
没关系,李学武对付这种货色最是有一手了。
“同样的,我们干保卫工作的,也是要面子。”
他耷拉着眼皮,盯着满山说道:“厂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一天之内要是办不妥,我李学武也没法在道上混了——”
“啊——啊——嗬——”
李学武的这一句话还没说完,满山的心理防线还没搭建起来的时候,保卫处之虎呲牙了。
满山原本以为李学武会像对付卫民那样,砸自己的手指头。
所以他死劲地攥着拳头,就算枪柄砸在虎口上,也能抗一抗。
但是万万没想到啊,李学武瞄准的是他的腕骨,根本没给他反应的机会。
其实他也没机会反应,手铐在铁椅上,整个身子固定着,胳膊想往回抻都不行,只能挨砸。
他使劲喊着,喊得嗓子都哑了,可还是舒缓不了手腕上的疼痛。
满山头皮发麻,眼球突出,这一刻他只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
手腕上已经不疼了,但全身都在疼,他不知道,这是身体的一种自我保护。
手腕不疼的原因并不是他有钢筋铁骨,而是保护机制启动,那个地方已经麻了。
眼见着的,满山手腕骨的位置鼓起一个大包来,黑紫黑紫的。
“我现在要问你真名是什么,你一定还不愿意说吧?”
李学武没在意他的喊叫,用枪柄敲了敲铁椅桌板,瞄准了他另外一只胳膊,“没关系,我完全理解你为兄弟扛下一切的心情和愿望……”
“刘满山!刘满山!”
满山额头上已经见了汗,不是天热,审讯室里发闷,而是冷汗。
他现在只觉得半条胳膊不听使唤了,一个劲地哆嗦着。
不等李学武的话说完,思维能力恢复,有能力说话了,使劲地张开咬合的牙齿大喊道:“我叫刘满山!”
“啧,这多没意思——”李学武眉毛一挑,道:“你要硬就一直硬到底,要交代就交代个彻底,浪费我感情了不是。”
他手里的小锤子不安分地敲了敲,说道:“我要说让你完全交代,你心里一定不愿意。”
“毕竟嘛,跟了卫国这么长时间了,说从小玩到大的发小也不为过。”
李学武的语气一直这么平和,波澜不惊的,看不出一点生气的样。
只是他的话刚说完,抡起胳膊,照着刚刚砸下去的位置又狠狠地来了一下。
“啊——嗬——咦——”
满山这一次躲的是另一只胳膊,完全没想到李学武不按套路出牌。
黑紫的大包这一次算是纯黑了,黑的发亮,好像黑面馒头似的。
刘满山的吼叫声没有第一次那么响亮,但他额头上的汗水比雨浇的还要严重。
就像有人用水舀子往下浇他一样,身上的棉布衬衫都湿透了。
这一刻他恨不得自己死过去,也不用忍受这种撕心裂肺的疼了。
都说大音希声,大疼也希声。
疼到一定程度,人就没有力气嘶喊了,只是看着面目狰狞,龇牙咧嘴的。
刘满山现在的样子,跟李学武上午在周瑶递过来的照片上看到的那些厂里牺牲同志的表情差远了。
他现在才挨了两下子,那几名同志挨的可是十几下子。
到底是怎样的仇恨和扭曲的心里,才让他们对普通人下黑手的。
无非就是炫耀和面子,抢一台车去潇洒就真的比四条人命重要?
“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李学武再一次敲了敲桌板,对着刘满山说道:“第一条路,你禁不住,把所有的事实供述清楚。”
“第二条路,你坚持住,等我们把你的那些兄弟像抓老鼠一样,一个个地揪出来,你们再一起上路。”
“赶紧说吧——”
王一民皱着眉头摆了摆手,示意值班员去接医生。
他则是面色严肃地提醒道:“你都到这了,扛着还有意思吗?”
“还是你觉得你的那些兄弟比你够义气,就算被抓了,也一样的硬气?”
“没关系,咱们这也算是一种比赛了,保卫处跟时间赛跑嘛——”
李学武撇了撇嘴角,说道:“明天是周一,一早我得跟厂领导汇报。”
“咱们打个赌,我赌你熬不过我的审讯,你赌你的那些同伙熬得过今夜怎么样?”
他挑了挑眉毛,慢条斯理地说道:“赌注我都想好了,就是你们上刑场挨枪子的顺序。”
“你要是赢了,我让你最后一个吃枪子,我要是赢了……”
“叉子去他二姨家了——”
李学武的话还没说完,疼得面目扭曲的刘满山终于扛不住劲了。
他抬起头,看着李学武说道:“司机是老虎杀的,副驾驶是叉子拌的手脚,卫国下的手……”
“咚咚——”
李学武敲了敲桌板,淡漠地看着要全交代的刘满山说道:“我现在还不想听这些,你知道我想听什么。”
“叉子……叉子他二姨在房山……”
刘满山迟疑了一下,又继续讲道:“点子说他去津门,他们家有亲戚在那边,不过我不知道是真是假。”
也不知道他是真害怕了,还是真想明白了,谁先交代谁便宜。
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动手了,既然参与了这次的行动,就落不着好。
就算卫国他们真的跑了,李学武绝对会拿他顶账。
所以说,卫国他们落网,才是他求生的唯一出路。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没有下黑手,只是参与了,并且有立功表现……
不用李学武仔细问,竹筒倒豆子,他把点子和叉子的位置交代了个清楚。
“卫国呢?他去哪了?”王一民耐不住劲,一边给值班员打手势一边追问道。
他是让人去通知还在城里搜查的周瑶,可以定点抓捕了。
这边继续审问道:“卫国和那个叫老虎的去哪了?”
“卫国没说,他只说让我们先走,他得回家一趟。”
刘满山哭丧着脸说道:“从大桥那回来以后,我们在东直门就散了……”
“通知周瑶,去卫国家,找不到人就审他父母。”
李学武利落地收起了手里的手枪,转回身说道:“我会给分局打电话,请他们出具手续协查。”
“明白,我这就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