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张濬、刘崇望,还是杨复恭、杜让能,他们都是身处历史旋涡中的人,是人,便是有惯性的;与穿越回来的自己、已知历史进程再反推原因的自己不同。
他们或许切身感受到了帝国的没落,嘴上也说着“国势衰颓、政令不出京门”,可他们的潜意识里仍拒绝接受这个现实,仍停留在帝国过往的辉煌与幻想中,仍把中兴大唐视为最高荣耀,仍将“贞观纪要”刻于屋内屏风并奉之为圭臬,仍以为大唐天子与朝廷方是这天底下唯一的天理大义。
只要天子诏令一下,王师一出,必定四方响应,应者云集。
所以,张濬收了朱全忠的贿赂,却只以为他是在谋私利,是地方官员向朝廷大员的理所当然的孝敬,根本不做他想。
也该让他们清醒清醒了。
想及此处,李晔又叫来一名侍卫,再去给张濬传话,叫他思考两个问题:
一、朱全忠多次上书奏请讨伐河东,甚至不惜花重金来京城活动,其意图何在?
二、出兵河东,若胜,是朝廷获利更大,还是朱全忠获利更大;若败,是朝廷损失更重,还是朱全忠损失更重?
……
……
皇宫又名禁宫,实则能禁锢的,往往只有天子本人。
张濬浴堂殿受训的消息很快传遍禁内,再传到朝堂上,再传到城里……甚至连里巷的贩夫走卒都听说了,新天子登基两年以来最宠信的张相公,如今失宠了。
京城内的百姓都天然地喜欢关注朝堂上的事。他们知道张濬是主战派,他们更厌恶战乱,黄巢入寇长安城不过前几年的事,随后朱玫又来了,随后又是沙陀人……如今好不容易消停一两年,偏偏有些不在乎他们死活的朝堂大臣又要主动挑起战事。
因而张濬失宠,他们是高兴的。
比里巷居民和贩夫们更高兴的是帝国的官吏们。他们同样厌恶战乱,一个会影响他们眼下虽比不得往昔但尚可以苟且的安稳日子的东西。而且,他们中大多数人也厌恶张濬,一个傲慢无礼、专说大话的家伙,偏偏得到了新天子的宠信。
不出一日,李晔的御前就摆了二十多封各司官员呈上的牓子。
李晔已大略猜到了这些牓子的内容。
自僖宗朝后,禁内便多了条不成文的规矩,凡外朝官员(除宰臣外)上呈天子的牓子,都需经枢密院先过目,筛选后再转呈至天子御前。理由是为天子分忧。
唐僖宗李環很是喜欢这个理由,甚至都无需筛选,全交由枢密院的宦官们查看后再处理便是了,他得苦心专研马球技术。
勤勉的新天子李晔自是不喜欢这个理由,也曾尝试废除这条陋规,可向来内斗不休的宦官们此时团结了起来,两神策军中尉、两内枢密使、四内侍、六内常侍一致反对,他们执着地要减轻天子身上的负担,天子只得依从。
在宦官们眼里,最可憎的是南衙宰臣,而宰臣中尤以张濬最可恨。
所以这些经枢密院筛选后的牓子,自是批评张濬的。
李晔粗略翻阅了下这些牓子,果然,全都是歌颂天子圣明、支持罢战、并攻击张濬妄谈误国的,有几封甚至提议问罪张濬。
对李晔而言,再有了这些牓子,出兵河东之事当可告一段落。羸弱的帝国避免了原本的灭顶之灾,李晔也赢得了一些运作的时间。
可他却又高兴不起来。
透过这些牓子背后,能看见满朝官吏,那一颗颗缩在龟壳里的怯懦怕事的脑袋,那一张张遇见了猛兽般的担惊受怕的脸……在这一瞬间,李晔有些明白了体内的原天子为何要准请出兵,与其让帝国在这种沉沉暮气中被窒息、悄然消亡,倒不如奋起一击。
看来,帝国的末日,远不是阻止一场战事便可以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