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车呡嘉一边强撑起笑颜安慰着王后一边在脑中思考着对策。
仙历一七五五年的这一天,嵩冰殿的侍女照例在夜晚换班时去内殿检查一番,看到的却是公主悬于横梁的尸体。
御医轻易便看出了勒痕的端倪,勒痕并不在脖颈顶部,并不是悬梁自尽该有的位置。御医照例禀报了子车冷御,但子车冷御并不曾说什么,只当没听见而已。当年子车呡嘉还是太子,无力为子车闵岚平反。公主死得冤屈,葬得潦草。生前如天星辰般耀眼,死后却连个像样的丧仪都不曾拥有。
寒酸的陪葬品与粗制的薄棺使得那夜去世的人不像是位生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倒像是个不曾在这宫里留下名姓的侍从。
子车呡嘉悄悄跟着,眼看父亲的人将妹妹的棺椁抬出宫去,带到城外乱葬岗草草掩埋了。他不能在妹妹灵前好好哭一场,因为祠堂中没有妹妹的牌位。他也不能为妹妹立墓碑,因为此事一旦外传便会祸及整个王室。哪怕不刻字不外传,被子车冷御知晓了也是不得了的。
全程只在一日内便结束了,没有仪仗,不曾停棺。那日之后,宫里几乎再无人敢提起那位公主的名字。人人都看到了御君冷漠的态度,人人都畏惧御君。史书里不曾对她有只字片语的记载,族谱中更是刻意抹去了名字。她只活在煜枭堂的记载中,嘉君一代的人过世后,便没有谁再认识她了。随着御君退位嘉君称王,穷阴族改朝换代。时间久了,便唯有冷宫中那位艰难度日着的前朝贵妃乔氏还在日日惦念着自己的女儿。
时光从指尖悄然流逝,七年过去,仿佛一切都是那么平静且安定。子车呡嘉望着榻的女婴,那是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子车呡嘉颤抖着轻轻拉开女儿的襁褓,心中说不出的滋味。脑海深处的记忆与眼前的现实完美重合,三岁与三十岁所见的场景,似乎没有什么区别。这并不是容貌的相似,而是图腾的。她肩头的纹理是那样熟悉,和子车呡嘉所想的一样,那是子车闵岚的图腾。
这使嘉君刚刚放下的心又立马悬了起来。
纵观仙界,包括现有的与灭亡的,总共十一个种族。而这十一个种族里,就只有穷阴族的图腾没个固定的样子,却有着固定的位置。过去的一千七百年间,绝找不出哪两个图腾是一模一样的。
宋紫菱就在旁边看着,但只要她不想,仙界人便看不到她。她是来确保子车闵岚投胎状况的。早在阴司鬼族她便听说过穷阴族图腾不一样的事。她任不过三四年,子车闵岚是第一个,宋紫菱为不出差错还刻意去查了任监察御史在任期间的档案。但图腾是只出在统领家族身的,隔出三代以的血统便不再有了。常远司在任几百年,也只有一位带图腾的,并无异常。且据记载,那人是靈蛇族。宋紫菱本以为是转世中出了什么差错,尝试对他施法却并无任何作用。
子车呡嘉已确定了眼前人是子车闵岚,可她若单单是为了复仇大可不必等到今日。这是子车呡嘉想不通的。
在子车呡嘉亲耳听到父亲所密谋的,亲眼目睹妹妹的死亡后,他对父王的态度才开始逐渐发生转变,同样也开始着手调查自己的父亲。
虽是调查,但他不敢太过明目张胆,他清楚自己的处境与地位。他知道,自己在父王眼里同样算不了什么。子车冷御不缺儿子,不缺太子。他死了,后面还有子车悯熙与子车泯思。
当年的子车呡嘉救不了子车闵岚,他只能选择明哲保身以待来日,再没有旁的法子了。
那夜与父王同在殿中的陌生男子看起来像是暗黑族的,不过从他的言语来看,那人的家族似乎在暗黑族中没什么影响力,或者他本人没什么影响力。强如幻族,子车冷御口中那位“尊”竟依旧不露面,不知是个何等强大的人物。
穷阴族已不复当年盛世,权力有限。子车呡嘉拼尽全力升入煜枭堂五榜,只为了一个真相。
煜枭堂的书阁里存放着一本本不曾公诸于世的卷宗密案。那些查明真相的都被收进一排排架子中,而那些真相不明的则单独被安置在一处,不止是煜枭堂所调查的线索,卷宗各色字迹写得杂乱,那是来自各届五榜的发现。这些卷宗无一例外,字里行间都透露着那个庞大骇人的神秘组织。那是一个强如煜枭堂都无法出兵围剿的组织。
或许,他们所了解到的还仅仅是冰山一角而已。
世人皆言一句血浓于水,可对方是那种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可以毫不怜惜杀死的人,孙女与儿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若是只求一个自保,那最好的办法便是……
子车呡嘉的手缓缓挪到那孩子的脖子,手指逐渐收紧,女儿倒也不哭闹,瞪着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他。
很遗憾,子车呡嘉并没有遗传到父亲的半点残忍。面对眼前未满三朝的婴儿,眼睛里透着成人不会拥有的纯洁与清澈,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逼近……
子车呡嘉犹豫良久,终究是下不去手,又缓缓将手收回来。抬头看到正对着的柜子不知何时开了条缝,柜子里是为婴儿提前备好的襁褓被褥之类,因为不能确定性别所以男女各准备了四份。
子车呡嘉内心起了个法子,那法子虽险,却没有更好的了。子车呡嘉前拉开柜门,将只剩一份的男孩颜色取出来为女儿换,再将原本的紫色襁褓折叠整齐放回原处,伪装成一副不曾被动过的样子。
这是一个极漫长的过程,在这过程中,子车呡嘉一次次告诉自己,他没有女儿,穷阴族没有公主。
如此,今夜他就只得了四位王子……
嘉君所能做到的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这种环境下,悄悄送她出宫无疑是更安全的选择,但这也无疑是更大程度增加了她复仇的难度。子车呡嘉贵为一国之君,没有谁会去怀疑他。只要不露出马脚。
今夜里,冰黛宫下凡见公主者,多数被嘉君追赐了远超惯例数十倍的赏赐,暗中遣送出宫,举家南迁。牧昇传嘉君谕,若想留着性命得享一世荣华,宫中之事不得在人前提及宫中半个字。
院落中的人们一个个被送走,嘉君的目光从窗外转向桌那张依旧空白的纸,他灵光乍现,提笔写下“令安”二字。将笔放回原处,便又去看二王子。他依旧瞪着那双大眼睛,眼睛里似乎闪着光,丝毫不同于多年前妹妹万般绝望的神色。
令安……
这是他的名字,同时也是父王对他的期许。平安顺遂渡一生,于他而言便是再好不过的。但子车呡嘉怎么也不会想到,多年后,长大成人的令安回首眺望来时路,最好的期许竟已成了最大的讽刺。
借着这个难得的好机会,子车呡嘉以君主名大赦全族。甚至将父王的废妃乔氏接出冷宫,并尊其为太妃。
乔箬芷出冷宫时,已是面色憔悴瘦似枯骨的状态。她停在冷宫门口望向天空,这终于不再是冷宫里那片小到能一眼望到尽头的四方天了。雪依旧下着,太妃颤巍巍地伸出手,轻轻接住飘落的雪花。
七年前的那个夜晚,乔箬芷得知女儿去世的消息便开始情绪失控,但却仿佛突然被什么东西制止了,愣了一会之后,突然便向方才盯着的方向扑过去,口里还喊着女儿的名字。所有人都以为她疯了,可所有人都不知道,那时候,她真的见到自己女儿了,同时也只有她能看到。乔箬芷见到闵岚时,闵岚已是一个由鬼差带着的魂魄。她告诉母妃,自己回来的时候,会与今日一样,是个大雪遍布仙界的日子。乔箬芷当时想冲过去留住女儿,但她却穿透了女儿的身体跌倒在地,爬起来再扑过去时,女儿却消失了。
早在夜里,乔箬芷便听闻王后生了。望着窗外的雪花,她知道那是自己的女儿回来了。从冷宫出来是意料之外的,她接到圣旨的第一反应是想去看看孩子,冷静下来后却又不知道该不该去。乔箬芷不知道,对方现在究竟还算不算是自己的女儿了。
被侍从搀扶着回到寝宫,乔箬芷依旧放不下对女儿的思念。她一刻都等不了了,紧急叫人备了礼物,不顾病中体弱,亲自前往王后宫里贺她。王后自然知道她的来意,她的确心疼这位母亲,但更多的是不想让太妃抢走她作为“母亲”的身份。
太妃并没能接触到令安,只是隔着些距离看了一眼,可巧令安也在注视着她。那双眼睛里,有种熟悉的东西在。
从冰黛宫出来,她的背影轻松了不少,病也好了大半。御医说,太妃这是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