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一点点升高,时间越来越晚。过了亥时,就是狐丠芸的生辰了。十七岁的生辰。对世人来说,十七岁之后,他们便不再是个孩子了,他们可成婚,可绵延后嗣了。对于君家豪门来说,父亲可以放心将家业交予后辈了。而对于穷阴王室嫡出来说,他们将得到那枚戒指了。除暗黑族外,每个种族都有一种戒指,戒指是种族的象征,是不论多好的手艺都仿不出的物件。穷阴族的戒指未曾镶嵌任何宝物,它非金非银非冰非玉,却也无法以金钱衡量它的价值。那戒指外侧刻了穷阴族的纹理,内侧用穷阴族特有的文字刻了主人的名字,自主人降世起便铸造着,历尽十七年的鲜血浸润寒气滋养方得成。
传说,穷阴族众多密室的其中一间,那间的钥匙只有承袭君主之位才能拿到,也只有君主一人能进去。那密室里是铸造戒指的法坛。但传说只是传说,活着的人中,除了子车冷御与子车呡嘉,没人知道那是不是真的。
这是无嫡庶之分的,每一位王子公主都会有,狐丠芸前世时便得过一个,只有见过的人才知道,戒指最难仿的是幽暗环境下散发出的淡淡蓝光。可惜子车闵岚只戴了没几天便命丧长鞭下。
狐丠芸再一次夜不归宿。她在山林中寻了颗树。挑了根略粗壮的分支坐去,沾染了满身的酒气,想来是喝了不少。她一手拎葫芦一手握同心,葫芦里装的依旧是宁阳。狐丠芸恍惚忆起乍到此处时,第一次手持同心。狐令天告诉她,剑名同心,诫汝本心。日后虽不得提及本名,但不可忘却母族。子车冷御犯下的,切莫祸及旁人……
狐令天虽是慈师,对徒弟宠溺放纵,却也不是各方面都放纵。狐丠芸从宋紫菱那学来的烟酒习惯便曾被狐令天严格管控十三岁之前不得沾烟酒,十三岁之后不得因酒误事。狐丠芸一次喝醉还是在鬼市,约莫二十年前的事了。冬日的夜晚寒风凛冽,吹在脸,吹进心里。狐丠芸闭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四季寒冷的种族,回到了那段记忆深处的时光。
主楼里漆黑一片,只有二楼的一间屋子还闪烁着微弱的灯光。一位白衣少侠站在窗口凝望着远处的山林,眼中尽是担忧。师父那句“不得因酒误事”并不是单定给狐丠芸一人的规矩,是定给他们所有人的。这几日师父不在山中,大小事务都由狐丠芸一人料理,论理狐湫寻该拦着她不让她喝酒的,可他知道今时不同往日,狐丠芸除了是灭天魂那个撑起一片天的大师姐,她还是个刚满十七岁的年轻人,有家不能回比丧父丧母更加悲惨。狐湫寻不能安慰她什么,只是在她离开前,要过师父留给她的盟主令牌,接过代理盟主的位置,并确保今夜平安。
狐湫寻算算时间,觉得狐丠芸该喝的差不多了,便拿了件斗篷顺着仙气寻去,直到远处传来并不平稳的脚步声。狐丠芸扶着树跌跌撞撞地进入他的视线,倒进他怀里。如果狐湫寻不出现,狐丠芸甚至能强撑着意识自己走回去,可她累了。徒弟里,她居首位,她注定要帮师父分担,注定要护着弟妹。她身居高位,注定要撑起仙界,注定要重振靈蛇。她是强者,她没资格喊累,没资格退缩,只有在兄长与未来的夫君面前,她才能放下一切顾虑与逞强。
狐湫寻将她轻轻安置在榻,将先前备好的醒酒汤一勺勺喂给她,那动作何其轻柔,丝毫不像那个冷漠严肃的十君之首。药碗空了,狐湫寻站起来俯身在师姐额头落下一吻,又帮她盖好被子才放心离开。满目情深。
原本早些时候子车轻耀是想来带她回去的,可考虑到子车冷御未除,她终究不曾允应。
难得的,狐丠芸做了个梦,梦里有她本该经历的一切。
她在灭天魂主楼中睡去,却在穷阴宫嵩冰殿内醒来。镜子里不是狐丠芸,而是子车青闫。外面鼓乐喧天,这仪式他再熟悉不过,是成人典礼。
耀雪殿中,一切备齐,就连陛下与王后都已落座,只等着今日的主角。不管平日有多么放纵,今日半日也都处处是规矩,错不得半点。
他们是按着顺序入殿的,第一个自然该是子车轻耀。他在头顶绾髻戴冠,脑后又留有一半披散,既不过分老成又不失大哥气度。
他刚落座,紧接着侍从便报了子车青闫到。子车青闫头发松散着,只在一半处绑了发带,扇子别在腰间,虽在鞋底做了些文章可依旧比兄弟矮几分。配长袍广袖,满身的书生气,一脸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子车倾逸与子车顷胤就很像少年,脸的青涩尚未褪尽。大哥老成,二哥文雅,只有他们是嬉皮笑脸,且从头到脚,不管衣袍还是饰品,都是一模一样的。
典礼虽繁重,可到底无外人。他们的衣饰虽也是按着往日的风格所裁制,却比平日里精细重工得多,自然也沉重不少。祭祖之后,后半日便是纯粹的家宴,他们得以换下繁重的正装,改穿轻便的劲装。劲装束袖束腰,更显身形,子车青闫又特意在左边戴了只耳环,愈发女气了。宴席,子车呡嘉命人将戒指呈给他们。
狐丠芸是被一只由仙气所幻化的鸟吵醒的,她甚至没来得及打开戒指的盒子。眼看已是日三竿了,她喝太多了,醒酒汤并没有使她的疼痛彻底消失。
那鸟腿绑了一封信,信中所言:“夫人身陷牢狱,虚邪(ye)所囚,望速攻之。”
那纸条同样不是仙界通用的文字而是穷阴族文字。熟悉的字迹,落款依旧是个简单的“轻”字。
那是子车轻耀亲笔没错,而“虚邪”则指子车冷御,他名虚邪,字冷御,许是子车轻耀一时情急想不出更好的代号了。狐丠芸深感不妙,细问方知师母自昨日只身外出寻药起便未归了,这本是寻常事,但结合那张字条,便不寻常了。
营救的重担落在狐湫寻身,狐丠芸凭着记忆画出宫中地图来予他带。原本令狐夕哲极力请愿,可救出司筠祈后必须要以的速度撤到安全处,以令狐夕哲的性子,非打起来不可,到时候难收场。而狐湫寻更加稳重冷静,且他作为幻族皇帝的儿子,只要不被子车冷御的人发现便好了。
狐湫寻本以为她会亲自去营救师母出来的,毕竟她是他们之中最熟悉穷阴王宫的人。但她有自己的考量,狐湫寻也不曾多问,只是带着地图前往准备着了。至于令狐夕哲,狐丠芸也不曾任由他闲着,他负责了带人到城门前转移对方兵力,只是狐丠芸告诫他,注意分寸,切莫太过。她还特别加了一句:“你的仇人只是其中一个,多数人甚至不知晓那事乃穷阴族人所为,切莫迁怒于无辜的人。”
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原本睡眠还不错的子车轻耀在那一夜竟横竖睡不着,闲来无事到外面闲逛,那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司筠祈是被子车冷御带私兵绑进宫去的,不知她是被施了法还是怎样,口不能言,挣脱不得,整个人虚弱得很。逐渐放弃时,忽听有人向子车冷御请安,抬眼正对那少年。少年似乎认得司筠祈,虽满眼震惊却又不敢多做停留,警惕得撇了祖父的背影匆忙离去……
子车轻耀走出几步,见祖父远去便又悄悄折返回来跟。他看得很清楚,子车冷御将司筠祈带进牢里。仙界大多数国家的牢狱都设有两层甚至更多。地为普通囚犯,而最底层则是些很要紧的。穷阴族本就是以个和平亲民的形象伫立于仙界的,这不止是表象而已,嘉君统领的穷阴族本就如此,故而牢里空荡冷清,同样也几乎不会有人会进去,自然,也不会有人发现司筠祈。
子车轻耀此刻出宫远比平日要危险得多,且不谈子车冷御会不会对他有所戒备,若自己离开后他将司筠祈从牢里带出来可怎么好。他原本以寻常文字写了字条,可刚要送走却又停住了,将那字条扔进炭火中烧毁,又换作穷阴族文字写了新的。穷阴族文字平日里已经很少人用了,算是他们祖先的文字,故而很少人看得懂。若是被旁人看去,理解了这言语的意思,后果不堪设想。穷阴族太王私自囚禁暗黑族首位盟主夫人,抛开仙界律法不谈,这事闹起来若不起战争两族面子都挂不住,故而这字条只能狐丠芸看。但凡她能安排妥当秘密营救便不会有太大影响,哪怕找人在宫墙下叫嚣也是可行的。就算司筠祈被救走,子车冷御也是不敢声张的,这事闹开,搞不好要受煜枭堂的责罚。也不必急着离宫,沁灀宫那位亲王妃毕竟是司筠祈的亲姐姐。这一点,子车轻耀的思维几乎完全与狐丠芸重叠。或许是,蕴藏在血脉中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