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中,没有实体的狐丠芸一路跟着眼前这个小男孩,见他发丝微乱便准备伸手帮他抚平,可谁知那孩子却突然转身对着空气抓了一下。那一下,男孩的手正好穿过狐丠芸的手腕。狐丠芸震惊得顿住手,以为是巧合。可下一瞬,那孩子抬起头,眼神也正对狐丠芸的眼神。四目相对,仿佛他真的能看到狐丠芸一般。世间哪有如此凑巧的事……
时隔多年狐丠芸终于明白,为何当日子车青闫一路都觉得有人跟着自己了……
狐丠芸还小,只知人力为之的幻境,不知弥留之际的幻境。那是只有重伤重病的人才会经历的。将死不死,魂魄穿梭在时间与空间中,身却还留着一丝脉搏,能救难救。狐丠芸一世死得干脆,故而不曾历过。
子车青闫双手接过那锦盒,谢罢外祖父便退出凉亭去。狐丠芸就那么看着子车青闫,小小年纪却礼数周全分毫不差,一切都是记忆中的模样。她还是第一次从第三视角看到自己的脸,这感觉怪怪的。方才还带着满面笑颜的孩童离了凉亭,打开锦盒又看了一眼,将鞭子拿起来端详一阵又放回去,随后换一副嘲讽的神色,还顺势翻了个白眼。那是狐丠芸所能看到的,子车青闫最后一副神情。
这条长鞭很容易让他想起曾经缠绕在子车闵岚脖子的那一条,虽然外形不尽相同,可颜色确实一模一样。那时候的子车闵岚和眼前的子车青闫一样,满眼里除去仇恨外,再无旁物……
狐丠芸悄声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想理理子车令安长长的马尾。再欲随他往前却已不能,双腿如同定在原地一般,挪动不得半寸。
太阳被树遮着,狐丠芸看不见,故此不得明辨时间。但想想初次出席各族集会那日的情形,她初得星河约莫是未时初。若幻境的时间流速与现世相同,那她在幻境中也该逗留了四个时辰之久了。
随着那飘扬的马尾穿过狐丠芸如轻烟般的右手,随着那个现在看来甚是矮小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被植物挡住,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狐丠芸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切皆化为过往烟尘,尽数消散在空中。回过神来,脸依旧是撕裂般的疼痛,丝毫不曾减轻。
随着地面的塌陷,狐丠芸跌入到无尽的黑暗中。她能感觉到自己在不断下坠,可耳边却听不到高速坠落而产生的风声。四周只有黑暗,狐丠芸想从手心幻出团火来照明,却怎么尝试都不能成功。她闭眼,静下心,企图强行排除掉下坠感,企图强行忽略掉脸的疼痛,却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对他们来说,这是件再恐怖不过的事,这代表他们没了仙气……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柔和的绿光将她包围,那是一种充满着生机的绿色,犹如万物复苏般的感觉,脸的伤口似乎被这法光瞬间治愈。
法光的确愈合了伤口,同样的也祛除了伤疤。肌肤依旧光洁如初,可那钻心的疼痛却依旧不曾消减分毫。一直以来,疼痛都并非来自伤口,而是侵蚀伤口的毒液。当然,狐丠芸并不知道这一点。叁尊天仙族的仙气治愈得了伤口,却解不开叁尊靈蛇族的毒性。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狐丠芸血液中不停涌动着,从脸扩散到全身,又从身汇聚到右眼,最后从右眼冲出去。狐丠芸紧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喊出声来,却终究在最后一刻破防,发出一声久久回荡着的嘶吼。涌出的仙气源源不竭,且越积越多,最终竟化作实体将狐丠芸绕在中央。和前者一样,那也是种绿光。又和前者不一样,这绿光不似那般柔和。来自狐丠芸体内的,那是种发黑的绿。那绿光带着些恐怖在里面,就仿佛来自地狱,万物枯竭般的颜色。
狐丠芸顺着法光抬眼望过去,这才意识到,那法光竟组成了一条巨大的蟒蛇。那蛇似乎比狐丠芸的腰还要粗一圈,怕是只需稍稍用力便能将她的骨头勒断。幸而对方像是并无恶意。
这条蛇很熟悉,就像是……
狐丠芸的指尖触颈部,隔着衣料,那里的图腾中盘旋着一条一模一样的蛇。
而随着那条蛇的出现,下方也逐渐显出一个巨大的图腾来。那图腾中央便是盘旋在狐丠芸脖子的那条蛇,只是外围多了些东西。
巨蟒伸出信子将狐丠芸脸残留的血迹舔舐干净,随后用尾巴将她往送去。朝着正方那一点逐渐显出的光亮。随着光点越来越大,光芒也越来越刺眼,最终到了看不得的地步。强烈的白光迫使她闭眼睛。
狐丠芸在床榻惊醒,帷幔并没有拉,窗户也开着,窗外明月已高。师母坐在塌旁的桌子支着头休息,显然是累极了的。司筠祈披着一件厚厚的斗篷,却还是开着窗子任由冷风灌进来。屋子里没生炉火,寒风吹到狐丠芸脸,这温度正合适,于她而言舒适得很。狐丠芸本不姓狐,也没有暗黑族的血统。她是穷阴族人,生在寒气里,养在冰天雪地中,寒冷的幻境能增加她活下去的希望。这也是司筠祈,为数不多能救她的举动了。
冬日的暗黑族虽说不如穷阴族那般天寒地冻,但也是够冷的,何况是刚下过雪的夜晚。狐丠芸满心感动,前关窗户,又在手中幻出一团火来引燃了炉子,还前给师母加盖了一层斗篷。过往里朝夕三年的相处,狐丠芸竟从未见过师母这般模样。平日里似弱柳扶风般的司筠祈,此刻周身竟萦绕着一股仙气,那是治愈狐丠芸伤口的仙气。纵使这代表着治愈与生机的绿色美出天际,却也终究是浓烈得吓人。可狐丠芸不知道的是,司筠祈为了救她耗费了不少仙气,尚未恢复。单狐丠芸看到的这些,还不足原本的半数。
叁尊天仙族的仙气映在狐丠芸眼中,开门声将她吓了一跳,狐湫寻端着药进来。他牢牢记下了师母的话,在狐丠芸醒来前,每半个时辰喂她服一次药。
那药原本是团成了龙眼大的丸子,狐丠芸不省人事,自然吃不下去的。狐湫寻仿着师母的做法,将药丸放进碗里碾碎,再用熬得滚热的桃蕊水溶开才能喂她喝下。这是司筠祈能调配出,最有可能救回狐丠芸的药。
原本不该让个小孩子碰炉灶的,可狐湫寻体内住着的并不是个小孩子,加之他入门三年,控火已颇为熟练,炉灶的火伤不到他什么。
叁尊天仙族桃花生得娇贵,但凡取了蕊出来便染不得半点尘,水也定要是滚热的。炉灶离狐丠芸的屋子未免有些远了,药气也是不好闻的,为了确保药效,也是为了不扰他人,狐湫寻甚至在自己屋里支了个简易的炉子。寒冬腊月里,为了散去炉子的烟而大敞着窗户。从巳时初的太阳到丑时末的月亮,狐湫寻在药炉子前足足守了九个时辰。刺骨的寒风透过窗子吹进来,他的双手冻的通红,只为了那不知有没有效果的药…
狐丠芸接过托盘放在桌,想去拉他的手,可又似乎想到了什么,顿了一下又收回去了,点个小暖炉塞进他手里。她是不敢碰狐湫寻的。狐丠芸改了姓名,变了瞳发,换了仙气,唯有血统是变不得的。穷阴族人的身子,冷得像块暖不化的寒冰。虽然狐丠芸压下寒气,比同族旁人暖了些,但于常人而言终究是寒冷的。而狐湫寻,偏又在前些年被寒气伤得过深了,至今都没停了药。
狐丠芸转头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自己的右眼已不是昏迷前的紫蓝色,同样也不是降世时的蓝色。
那分明是蛇的眼睛。确切的说,分明是叁尊靈蛇族的眼睛……
狐丠芸凑近镜子,掀起衣领,果然颈的图腾也变了模样。外围绕了大小两个圆环,两个圆环之间的空隙里,正方又有一个小圆环,里面是半个叁尊徽章的花纹。狐丠芸幼时曾在母族先祖的画像中看到过叁尊徽章,不同的是,画像中的徽章是完整的……
据狐令天所言,那是一个早已灭亡的种族,那是一种来自她祖的血统,那是一股极难控制的仙气……
自那日起,狐丠芸脸便以失明为由多出了半张面具。以此来隐藏自己身罕有的血统……
那段日子里,狐丠芸每到夜里都是噩梦傍身,梦中尽是大雪纷飞的北山与阴狠冷血的祖父……
那段日子里,狐丠芸时常摸着紫裂出神,很多时候被鞭子的骨节划破了手也毫无察觉。有时候,她还会回到那个荒废校场悄悄去尝试。可不管怎么尝试,不管尝试多少次,紫裂终究只是紫裂。
狐令天看在眼里,疼在心。他犹豫了很久,纠结了很多次,却终究不忍心告诉徒儿,那日的星河不过是一个想要置她于死地的人所制造出的幻象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