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鲁肃有些窘迫之际,蔡瑁走过来拍了拍鲁肃的肩道:“抱歉,长姐平素生活起居习惯使然,只要太阳落山,就不由分说闭门谢客。先生远道而来,想必也已疲惫,不如便由在下送先生到驿馆。”
到达驿馆房间后,鲁肃思忖着方才会面时的种种细节,感觉蔡氏的反应实在耐人寻味。自己提出要与荆州结盟的话才说了一半,蔡氏真的是因为自己要休息才离开的吗?自己的话,她真的没有听到吗?还是说,她根本就不想进行这个话题?如果是后者,那么是她不希望听到,还是她不希望刘琮听到?
百思不得其解之间,鲁肃不由得在房间中踱步起来,及至窗前,忽然见方才送自己来驿馆的蔡瑁正在楼下的驿馆门口与自己部下的裨将耳语,但见那裨将听了之后似乎大感意外,而蔡瑁的手则不自觉地握在了自己腰间佩刀的柄上。
三更时分,整条街上死一般的寂静。黑漆漆的驿馆门前,十数名带刀士兵聚集着,一半人守住驿馆的前后左右,另一半人则悄无声息地从留了门的驿馆后门潜入,直向鲁肃所在的二楼摸上去。
众士兵守着二楼走廊两端,两名士兵背靠墙壁伏在鲁肃房门左右,交换了一下眼色,其中一人轻敲了敲鲁肃的房门。
四下里并无回应,想来这三更半夜,正是人睡得最熟之时,轻易不会被叫醒。士兵见此,掏出了从店家处拿到的备用钥匙,打开了鲁肃的房门。两士兵相继踮脚而入,及至榻前,高举起手里的刀,使劲捅入隆起的棉被中。
襄阳城南的密林间,鲁肃只着中衣,策马飞奔着。方才见蔡瑁不经意间露出的手势,再结合蔡氏对自己的反应,鲁肃只想到了一种可能:蔡氏姐弟早已暗中投靠曹操,甚至不排除此二人早在刘表在世时,便主动勾结张修,以害死刘表、率荆州不战而降,换取自己余生的荣华富贵。为此,甚至不惜杀害身为江东来使的自己,迫使结盟失败。若是孙权为此一怒之下讨伐荆州,还能令江东与荆州鹬蚌相争,既削弱江东,也使曹操接下来保护荆州、讨伐江东来得名正言顺。既知如此,自己便不能坐以待毙,成为江东与荆州火并的。鲁肃立即将榻铺好后伪装成自己在睡的样子,锁好门,吹熄了油灯,随后从二楼的窗户爬出滚落下来,趁驿馆的人不注意摸到马厩,赶在城门下钥之前从南门策马逃了出去。
为今之计,荆州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然而鲁肃却并未打算就此返回江东。既然蔡氏早就想好此计,若他原路逃回,恐怕还未到江东境内便会被拦截下来。眼下摆在鲁肃面前的,唯有一条路:去投奔刘琦和刘备。
巴丘军中营帐,周瑜手握方才收到的来自江北的密信,因激动而不住地打抖。
曹操的大军已至新野,而且这一次,是亲征。方从远征乌桓归来的十几万曹军精锐尽数而出,正举着金戈,踏着铁履,一路南下。
若换做寻常武将,只怕见此信都不得不动摇,要么觉得希望全无,要么盘算着倒戈自保。然而周瑜,却激动的难以自持。若是曹操始终守住江北,步步为营,就算他周瑜再神机妙算,亦毫无办法。但如今曹操竟然率大军亲自送上门来,在他看来,就是上天送给他的最宝贵的礼物。
周瑜十分清楚,想要一举击败曹操,唯有在这江表之地。这片土地,生他养他三十余载,他再熟悉不过。就算用尽自己平生绝学,周瑜也誓要为孙策复仇,杀曹操一个片甲不留。周瑜想着,招呼帐外的侍卫道:“来人”
帐帘掀开处,进来的却不是侍卫,而是款款而来的小乔。周瑜软了几分面容,关心地问道:“怎么是你来了,侍卫们呢?”
小乔笑了笑,一挥手便飞出一颗纸球来,轻轻地打在周瑜的额头上,笑道:“早就到饭点了,你废寝忘食,可知道人家替你站岗放哨的辛苦?”
周瑜叹了口气道:“我亦是身不由己。曹操大军已离开邺城南下,若曹操兵临荆州,刘琮必定投降,仅凭刘备和刘琦根本不足以守住荆州。我若不勤谨着些,怕是要错过最佳的出兵之机。”
小乔自幼熟读兵书,自然知晓“兵贵神速”之理。此次出征必是孙曹之间的决战,若不能给曹军以重创,曹操必不会善罢甘休。小乔本有些担心周瑜,但见周瑜气定神闲、成竹在胸的样子,倒是放心了些,凑上前嫣然一笑道:“敢为将军,欲在何处破曹贼?”
周瑜笑了笑,将手点向巴丘与江夏之间的一段江口处,江北刻有两个小字:乌林。
话说鲁肃从襄阳逃出后,非但没有遇到任何岗哨盘查,反而见到许多从襄阳方向来的逃兵。只见他们穿着荆州士兵的衣服,言语间惊魂未定。
鲁肃见此,忙上前打探,方才知道刘琮竟然已经打开襄阳城门,投降了曹操。这起子荆州士兵家在武陵,不愿干随众投降曹操这窝囊事,于是赶忙卷了盘缠脱离军中,打算回乡种田去。
又过了不知多久,鲁肃听闻后方传来大队人马开来的动静,登时警觉,难道是曹操的前锋到了?正慌乱间,眺见后方旌旗,却是“刘”字当先。
原来来者竟是刘备,鲁肃正欲去寻刘备下落,这厢竟于南下途中相遇,实在是十足巧合。鲁肃立刻勒马停下,朝队伍招手道:“我乃江东鲁子敬,奉吴侯之命,前来谒见刘豫州者,请速代为通传!”
此地已是当阳境内,名长坂。刘备便命军士在附近就地休整。鲁肃走上前,恭敬揖道:“参见刘豫州!”
刘备见到鲁肃,显得有些警惕道:“孙将军派你前来,可是已率兵入了荆州?”
“非也,我本是为刘表吊唁而来,昨夜才刚出了襄阳城,与你们乃是同路。倒是刘豫州为何如此狼狈?难道已经败给曹军了?”
刘备叹了口气道:“宋忠害我,瞒报曹军南下之事,若非我部觉察,早已葬身樊城了。如今便以关羽、张飞断后,打算南下避难。”
鲁肃见此,不失时机追问道:“将军意欲何往?”
刘备又叹了口气道:“我与苍梧太守吴巨有旧,欲往投之。”
鲁肃心中思忖片刻,便道:“吴巨不过是个凡夫俗子,苍梧又地处偏僻,迟早要被人所吞并。刘将军若真想保全自己,何不随我去拜见孙将军?孙讨虏聪明仁惠,敬贤礼士,江表英豪,咸归附之,已据有六郡,兵精粮多,足以立事。今日为将军计,不如遣使与我一道,前去拜见,共谋大事。”
刘备听闻鲁肃如此说,登时大喜,一手擎住他的肩膀,一手握紧鲁肃的手,激动道:“天不亡我!既如此,我就派孔明先生与你同去,谒见孙将军!”
说话间,众人间走出一位素衣葛巾、深目直鼻的青年人,正是诸葛亮。但见他手持羽扇,边摇边笑道:“内兄在江东无恙否?”
鲁肃哈哈大笑道:“还是老样子,当年我们一同去觐见孙将军,他便机灵似鬼。如今你我同去,刚好你们兄弟俩又可以重逢了。”说着,又转身对刘备辞行道:“事不宜迟,如是我们便先行上路。将军若欲避曹军,可向东进驻鄂县之樊口,静候佳音。”
得到曹操进驻江陵的消息,周瑜留下少量守军后,立刻率部从巴丘出发,前往鄱阳,以图与孙权的大部队会合。而鲁肃则在策马两天后率先抵达了柴桑,与诸葛亮一道谒见孙权。在鲁肃的照应下,诸葛亮对于素未谋面的孙权的询问对答如流。孙权十分高兴,答应了刘备结盟的请求。
若要在荆州击败曹操,就不能放过任何能够团结的力量,这亦是鲁肃百般周旋的目的之所在。而之所以要令刘备向东进驻樊口,正是为了引南下的曹军到达乌林这片地方,这便是周瑜精心策划下为这场复仇之战定下的特别的舞台。
为此,周瑜特令潜伏于曹军中的传令官在计划好的时刻拿出有关刘备军动向的军报,并声称江陵贮有刘表的大量军用物资。曹操唯恐刘备先于自己得到或者提前将其烧毁,于是放弃辎重,亲率五千精锐骑兵急速追赶,虽然亦使得刘备不得不放弃辎重南逃,但却达到了进一步诱使曹操脱离大部队,孤军深入的目的。
一切,都在周瑜的计划之中。
十二月风高浪急,滚滚长江东流去。孙刘联军水陆并进,在赤壁与正在渡江的曹军前锋相遇。此战江东主力尽出,吕蒙、周泰为先锋,各率兵两千,自大江南岸的山上向河滩的曹军发起居高临下的冲锋。而周瑜则亲率江东舰队,与曹操自荆州新归降的水军作战。
早已在讨伐黄祖一战中遭遇重挫的荆州水军,当看到江东的艨艟战船上立的“周”字大旗,立马丧失了斗志。曹军先锋损失惨重,不得不狼狈退回大江以北,在乌林安营扎寨。
所谓的乌林乃是长江边上一片绵延不绝的丘陵地带,与长江南岸的赤壁隔江对望,而身处江北两山之间的一片相对稀疏的柏林,便是曹操安营扎寨处。正一路急行军至此的曹操,自以为自己掌握了“兵贵神速”的精髓,他仍不知道,自己已住进了周瑜为他量身定做的陷阱之中。
江南岸的赤壁山顶上,周瑜见曹营安扎完毕,露出欣慰的笑容。他随手掏出那根能唤怪鸟的竹笛,登高临下,吹了起来。
曹营之中,有一人听到周瑜的笛声,从帐中走了出来,不是别人,正是张修。操纵怪鸟本是他的独门秘诀,如今见竟然有人模仿,不消说除了周瑜外,别人绝不可能做到。
正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眼见江东主将竟然大摇大摆地吹起竹笛,暴露自己的所在,虽然如今两军近在眼前,但他相信周瑜绝不会想到自己有胆在日落之后泅渡过江,将其毒杀,就如同当年他对孙策所做的那样。
若周瑜一死,孙刘联军必定不战而退。
夜半时分,张修换做一袭黑衣蒙面之装束,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长江中。
十二月的江水,水流湍急且冰冷刺骨。张修见此,不得不花费比预想更多的体力用于泅渡,待到浮出水面时,发现自己距离对岸居然还有一半路程。
张修见此,只得沉下心来继续泅渡。三十米、二十米、十米眼看对面的河岸越来越近,张修感觉已经可以登岸了,于是放下拍水的双脚,想要踩住坚实的河岸,却未料到踩住了一团奇怪的东西。张修觉得纳闷,正欲挣扎,双腿立刻被其卷入缠住,不得脱身。
“就为了防止有老鼠过江,我便在这边河岸底下布置了渔网陷阱,没想到你还真的敢自己一个人泅渡过来啊。”河岸上,周瑜从岸上的巨石旁走出,来到了张修面前。
张修被河岸底部的渔网缠住了双腿,整个人动弹不得,只能任凭江水一浪又一浪地拍在他仅露出水面半个头的脑袋上,不住的呛水。见周瑜走过来,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嘴里还含着半口水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周瑜笑了笑,蹲在了距离张修最近的河岸边,对他道:“你知道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吗?因为我知道,若是黟山顶上与我对吹笛子的那人,定能听出我笛曲中的玄机。而我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人除你之外,没有别人。”
看到张修脸上惊异的神情,周瑜继续道:“当时你那腿上的伤,说是被斧子砸了的,其实是你将斧子的木柄绑在腿上,以充当支撑足,这样即使你瘸了腿,也照样能够攀上黟山峰顶与我对吹笛子。”
“那茶呢若我果真与你同攀峰顶,又为何能在你方归来时,为你泡上温茶”
周瑜笑了笑:“这有何难?时值盛夏,只要用你家背后那口大缸提前烧好满满一缸热水,再盖好盖子,就算过了半日水也能保持住温度。”
张修笑道:“原来如此,不愧是周公瑾。”
周瑜又道:“还有,那另一间房的主人,你说是你嫁去寿春的姐姐的闺房,其实是姬清的吧?不,或许更应该叫张清才对。你们姐弟俩为纪念你们死去的父亲张梁,刻意取了长木这个复姓,就是从张梁二字中取的偏旁。而那天来向你买药的扮作药贩子般的人物,就是你当时与身在寿春的她之间的信使。你当时的真实身份,是替曹操做事的,潜伏于江东的校事。”
张修发出越来越响亮的笑声,突然话锋一转道:“周公瑾,我杀了孙伯符,你一定特别恨我吧,所以才不惜十年布局来给我设下这样一个陷阱,为了引我上钩。但是周公瑾,即便如今我死的再惨,孙伯符亦是回不来了,而为他复仇的你,又与你深恶痛绝的我有什么区别?”
本以为周瑜会恨得咬牙切齿,未料到却是云淡风轻。周瑜站起身于江边开始踱步,边踱边道:“区别还真不小。无论伯符也好,老将军也罢,他们起兵乃是为了保全江山社稷。他们从未恨过你和你的父亲张梁,也从未设计陷害过他。而你却是为了恢复黄天,为曹操而滥杀无辜,不惜用最卑劣的手段坑害一个无辜之人。至于我,不过是沿江做了一些防御工事,若你没有存着泅渡过来暗杀我的念头,又如何会中此计?不过是自作自受罢了。就让我们一道,来目送你最后的结局。”
说罢,周瑜走向了巨石旁,与此同时,小乔竟也从巨石后走了出来,用无比冷冽又陌生的眼光看着渐渐被涨起的江水湮没的张修,不说一句话。
“婉儿连你也要这样吗我是你的修哥哥啊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小乔摇了摇头道:“我的修哥哥早就死了。如今我已不再是婉儿,你也不是我的修哥哥。”
随着水位不断上涨,张修的头逐渐被江水越没越多。他挣扎着,一会潜入水里,似乎想要把脚下的渔网扯破,可只能是令其越缠越紧。而他拼命地将口鼻伸出水面,最终却依旧被完全湮没在了水面之下。登时,水面鼓起了好几个大泡,随即便很快消失,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赤壁大江折弯处,烟波浩渺,云霭朦胧,两岸苍山如獬豸,似要将江上万余舳舻吞尽。
暗夜下,众舰船桅杆旌旗上硕大的篆体“曹”字甚不明晰,烈烈随风如招魂幡,令见者魂悸魄动江水涛涛,数万甲船绳索相连,相击碰撞,发出隆隆响动,如熊咆龙吟,使闻者胆寒心惊。
泼天黑幕间,周瑜白袍深衣,纶巾羽扇,立在乱石岸边,虽身修八尺,在这滔天白浪间却仍显得无比单薄,缥缈如孤鸿。此时此刻,他早已无暇自顾,只是冷眼盯着不远处的甲船,神色凝重。
小乔从岸上盈盈而来,行至岸边,轻声唤了一声:“周郎”
周瑜蓦然转身,探手牵过小乔,沉声嘱咐道:“夫人,明日一战,无论胜败,莫要忘却你我之间的约定。”
小乔垂下眼眸,两滴泪顺着面颊簌簌滚落:“与你相识十余载,我从不认为你会输”
听了这话,周瑜眼中的寒意倏尔消退,他微微一笑,低道:“我只有甲兵三万,对岸则有大军八十万,天下人多以为我必败,但有夫人这话,我定大破之。”
涛声震天,周瑜愈是这般神色轻松,小乔便愈是心疼,她揩去白玉般面颊上的泪珠,叹道:“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在等这个机会,为他报仇”
一丝痛意在心头蔓延开来,八尺之躯轻颤,周瑜脑海中蓦然浮现出那人身影,一喜一嗔,从未因岁月损毁分毫。
翌日,在周瑜以黄盖诈降为诱饵释放出的火攻之计面前,曹操的主力死伤惨重,全线溃逃。此地本就是风口,入秋起便是东南风不断,加上柏林延烧,成了十足十适宜火攻之场所。
水上,数千着火的战船付之一炬岸上,二十万大军连营悉数尽毁。加上位于此地撤退路线的华容道上四处都是的沼泽地,使得慌乱撤退中的曹军又陷入泥潭之中。
为了能够逃命,曹军后队不顾前队无法脱身,硬是从他们的身上踩了过去。无数陷入泥潭的曹军士兵就这样被活活踩死,剩下活着淌过沼泽的士兵亦因此感染上疫病,数日之后也一命呜呼而已。
就这样,曹军留下曹仁守着襄阳孤城,剩下的悉数撤回了北方,往后十年左右都没有再敢来进犯江东。而曹操虽然凭借着侥幸脱身,亦再无南征建树。至此,赤壁之战便以孙刘联军的胜利而告终。
建安十五年,也就是赤壁之战后的第三年,周瑜病卒于巴丘,享年三十六岁。由于征伐曹仁时被飞箭击中,以及后来的操劳过度,周瑜最终未能完成他向孙策许下的诺言,将荆州、益州与汉中收入囊中,再图天下。
但无论如何,这个性情雄烈、胆略兼人、文武筹略、雅量高致的英雄少年,就此留名于青史之上。后世赞其为“世间豪杰英雄士,江左风流美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