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的皇帝,多聪明啊,从第四封奏报开始,就看出不对头了,”徐阶道:“当时面对曾铣的战功,就是嘉靖二十六年五月那一次,其他总兵官不能抵御鞑靼,唯独曾铣趁夜出塞,斩虏一百十一级,生擒虏一人。这样的战功,皇帝只赏了银三十两,纻丝二表里。”
曾铣杀敌百人,而其他地方的守将不仅没有战功,反而损失了百人。然而面对这个战报,皇帝只是赏赐了曾铣纹银三十两,也没有怪罪和追究其他将领。这就是看出了曾铣的意图。
“之后,”徐阶道:“嘉靖二十七年正月初二日,皇上指示阁臣:陕西奏报灾异,有山崩移。而且有风沙大作,预测主兵火,有边警。上天既然明确示警,就要有所防备,于是礼、兵二部纷纷上疏反省。皇上立刻下了第二道旨意,指示兵部告诫各边防守军,加强守备。”
徐阶作为阁臣之一,自然也接到了皇帝的旨意。对于第一道旨意,他十分糊涂。因为所谓的“陕西有山崩移”是发生在六个月前的事情,是嘉靖二十六年七月,陕西澄城县界头岭山,昼夜声如风吼。几天后,大山断裂,东西移走三里,南北五里。
六个月前的事情,忽然提了出来,说什么应在边防上,难道不奇怪吗?
既然皇帝要礼部、兵部反省,那两部自然开始反省,等到第二道旨意下来的时候,徐阶就意识到了不对了,皇帝对复套的态度开始转变,不让边军主动攻击,而是让他们“防守”。
徐阶立刻和自己的老师夏言商议,夏言却没有相信他的判断,反而让兵部尚书王以旂会同各部及詹事府、翰林院等衙门,上奏复套的报告。报告开篇就说,胡虏占据河套,成为西北祸患已经很久,实在应该尽快铲除。
这一封奏疏非常重要,皇帝当时没有批复一个字。
就在夏言以为报告还不够有力度,准备再写一封的时候,严嵩忽然上了一道密疏。
严嵩在密疏中提出了反对复套的种种理由,比如时间、花费、师出无名等等,但是最可怕的一句话是——“在廷诸臣皆知其不可,苐有所畏不敢明言,以致该部和同附会上奏”。
这句话的意思是,朝廷众臣明知复套不可行,却因有所畏惧而不敢明说,以致使该部只好附会上奏。
为什么朝廷众臣不想复套,却不敢明说?
因为夏言诈称上意,让众人以为,复套是皇帝的意思!
让皇帝以为,复套是众人的意思,所以嘉靖帝杀了曾铣。让众人以为,复套是皇帝的意思,所以嘉靖帝杀了夏言。
这就是强君胁众!
看着脸色惨白的张居正,徐阶才缓缓道:“世人都以为,害死夏贵溪和曾铣的人,是严嵩和仇鸾,但他们根本不知道,要他们死的人是皇上,严嵩不过推波助澜罢了,却背上了罪名。这样的事情不是只有一次。”
“每次我看到你看我的眼神,就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徐阶道:“你那双眼睛就在说,我是一只缩头乌龟。只顾保全自己的权势,不敢挺身而出。明明我身为内阁次辅,有资格有能力与严嵩掰一掰手腕,对吗?”
“老师,”张居正感到了难堪:“我……”
“连百官之师的首辅都能被成功扳下,我在他们眼里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罢了。就算能拼尽全力保住自己的身后名,可这么多年来我默默提拔起来的一群同年、同门和学生,就失去了自己的庇护,**裸的展现在他们的眼皮下了。”徐阶道:“政治斗争,远比你想象的要可怕。在没有实力的时候,就别想着去做力不能及的事情。”
这是对张居正的衷心爱护,也是对他的警醒。
“叔大啊,国事烂成这个样子,唯一能做的是保全你自己。你的命可比我这把老骨头贵重多了。为师甚至都能想象二十年之后你在内阁呼风唤雨的样子,”徐阶的精神一下子就提起了,眼里的期望使得他的眸子看起来熠熠生辉:“老夫不会看错的,你的才华,总有一天会显现于人;你的抱负,总有一天会实现的。执事而为,执事而为吧!只要能熬过最黑暗的日子,你就可以大鹏展翅了。”
张居正忽然想起一件事,倒吸了一口气道:“老师,既然仇鸾将要事败,那您和仇鸾以前的过从……”
徐阶在发现仇鸾和严嵩失和的时候,曾经悄然拉拢过仇鸾,这是个非常大的把柄,若是仇鸾事败,严嵩抓住了这件事,就可以倾轧徐阶了。
徐阶这次没有应他,回答他的是屋外“轰隆隆”的一声巨响。
冬雷!徐阶和张居正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惊讶无比的神色。看着窗外翻滚的乌云,听着一声紧似一声的雷鸣,徐阶失神喃喃道:“臣乘君威,则阴侵阳。管子诚不我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