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欣再作一揖,转身走出门外,他在门槛外转头回望,老人看着清冷寂寥的大堂,苍老的脸庞无悲无喜。
大门关闭!
姚欣没有离开,蹲在门口,低头看着街上来纵横交错的缝隙,忽然涌起古怪的念头,天地如棋盘,众生是棋子,有的棋子至关重要,落子之处可决定棋盘的胜负,有的棋子稍次,但却是收官时的转笔。更多的棋子则是弃子,只是为了布满这张犬牙交错的棋盘。是被人收了去,还是固守阵地,各安天命。
以前他觉得,天地不仁,不因你良善而恩宠,亦不因你寡恩而厌弃。所以姚欣认为,世间法则无非就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八字。娘亲够良善了吧,待人温和,还是平妻的时候从没苛刻过哪个妾室,对一干庶子庶女也好言好语。一朝虎落平阳,不说那些冷眼旁观的,落井下石的凉薄人还少?玲珑妹子无辜吧?在一群豺狼环伺下过的战战兢兢,最后依然没能逃离悲惨命运,也许在她心里,最开心的时候是九岁前那段稚子岁月。再说说他自己,不说了,说多都是泪。
也许是从小见惯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后来又饱受折磨痛苦,姚欣成名之后,亦正亦邪的风格饱受天下人诟病。更有一些居心叵测的,冠给他一个“人面妖心”的帽子。姚欣从不解释,碰到这些人,随手一刀砍死。
他可以对一个萍水相逢的无辜百姓冲冠一怒,也可以对残忍无情的屠城事件漠然处之。杀起人来从不手软,心性乖戾,在那一撮顶尖高手中也是少见。
同样与正派人士不对眼的北海老祖对姚欣非常推崇,“忍痛”将宠姬中出类拔萃的水玲珑送给他做玩物,可他怎么也不会料到,瑶池宴结束的第二天,他被这个视为志同道合的忘年交一刀切下头颅。当时在九州引起不小的争议,有人拍掌称快,有人瞠目结舌,有人唾弃鄙夷,总之一个喜怒无常的名头是跑不掉了。至于这件事背后不为人知的辛酸苦辣,知者寥寥。
可这会儿姚欣心境大有不同,他首次对“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八字产生了质疑,弱者真的就是罪过吗?如果天地真的不仁,那为何天生万物,生来就会有强弱之分?神魔生来可摘星拿月,妖族天生强于人族,这些都是天地不公的地方。天地不仁这四个字又如何成立?在这九州大地,普通人就跟脆弱的杂草一般,可就算草也想在这片天地间茁壮成长!
姚欣眯着眼,喃喃道:“封天路,开天门,大道辗转十万年。”
他随手拔起墙角一簇衰草,眸光凝视:“他年我若掌天道,报与扶桑并头高。”
心里头这些不能与人言的隐志,也就只能跟杂草吐露一二。姚欣把早已枯萎的衰草扔回墙角,转身推开门,时间也差不多了,都一炷香了,老掌柜便是有再多的情怀,也该缅怀够了吧。
大堂里空空荡荡,没有了行将就木的老人身影,那张常年摩挲而油亮油亮的柜台上,整整齐齐摆着一摞金饼子,还有一份地契,一份房契。
姚欣脸色剧变。
在和玉华街两街之隔的地方有一条河,河上有石桥,两岸种植杨柳,石桥旁有一颗百年榕树,沿河的两侧是鳞次栉比的商铺酒楼,逢年过节都特别热闹,尤其是碰到七夕,河面上画舫如织,两岸和石桥人流熙攘,担货郎挑着吃食或者小物件吆喝叫卖,怀春的少年少女会在这个时候来到河边放一盏亲手制作或者路边买的纸船灯,看着纸船灯顺水漂流,闭上眼睛许愿。那颗老榕树同样也是一颗许愿树,有钱人家会抛挂上写着愿望的彩绸,穷苦人家则会挂上木头制作的许愿牌,或者灯笼,挂什么没个定数,看个人喜欢。愿望也是各种各样,有求财的,求子的,求加官进爵的,当然更多的是求姻缘的。
七夕这种汇聚了半个城未出阁闺女的灯会,每年都会碰上一两起纨绔强抢民女的事情,不稀奇,富家千金会戴上面纱,身后有护卫跟随,那些平民出身的水灵闺女就倒霉了,碰上这事儿只能认栽,委屈求全与二世祖春风一度,事后多半会被送回家里,遇上个风流不薄情的,没准儿还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呢。若是性格刚烈的,难保玉石俱焚。
老人颤巍巍的朝石桥走去,他已是花甲之年,佝偻着背,走的很慢,但一步步非常坚定。这般岁数已是高寿,大多都在院子里安享晚年了,毕竟没准哪天清晨就再也醒不来,没谁会来大街上溜达,万一被哪个家世显赫的公子哥策马冲撞了,死也是白死。
老人走到石桥上,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他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低声道:“老了,不中用了,就怕走到一半撑不下住了。老伴啊,这些年没来看你,逢年过节也没给你和儿子烧纸钱,是我不好,我是怕啊,怕来到这里,怕自己又想你们。当年你弃我而去,陪了儿子,我不怨你,真的。这些年一个人活着也挺无趣,之所以赖着不死啊,是放不下那份家业。父亲临死前握着我的手,希望我把黄杏坊发扬光大。可我没用啊,连个继承家业的儿子都没留下。老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相中了一个后生,心眼不坏,这些年就只有他愿意听我那些前尘往事了。他说愿意把黄杏坊的牌匾留着,我觉得靠谱。”
老人喋喋不休的说着,站的累了,干脆在石桥栏杆上坐下,继续喃喃自语:“儿啊,这些年在下面有没有听娘的话?呵,都忘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该长大了,没准还娶媳妇了呢。爹怕是都认不出你来啦。”
老人闭上眼,嘴里念了一遍长子、次子、幼子、长女、幼女的名字,从石桥一跃而下。
“哎呦,那老头子跳河了。”有路人失声惊呼。
“一大把年纪了,还有什么想不开?非得自寻短见?”
“快拿上提竿救人呐,这天寒地冻的,怕是够呛!”
一个青衣老者摆摆手,叹道:“甭救啦,一心求死之人,救了也没用。姜老头也是命苦的人,死了就死了吧。”
旁人一听,顿时来了兴趣,“老倌,这话怎么说?”
“那姜老头是黄杏坊的掌柜,我小的时候,黄杏坊在这一片名气挺大,可惜后来衰败了。姜老头的子女早就死光了,一个人孤苦伶仃活了这么久,大概是觉得了无生趣了吧。要怪就怪他命不好,长子打战打没了,次子年少离家,杳无音讯,剩下的子女也陆陆续续死光了,哝,就死在那条河里。”老者摇摇头,叹息着走了。
石桥上围了不少路人,扶着栏杆低头张望,指指点点,河面涟漪阵阵,老人落水后没有挣扎,也没有求救,大家都在猜测也许是被河底暗流卷走了。
没有人注意到迟来一步的少年,呆呆站在石桥边,这个自诩心如铁石,千锤百炼的少年,嘴唇颤抖,喃喃说了四个字:“众生皆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