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的夕阳下,吴勇将长刀拄在地上,定定地盯着天边的红云看。拜东倒西歪在一旁的那几具曹军尸体所赐,他的刀刃、袍袖、须髯通通染上了红色,竟能与不食人间烟火的暮云争奇斗艳。
“勇哥,勇哥!”小方渠帅李乐一边低声叫着他,一边沿着墙根,猫着身子跑了过来,急匆匆地说道,“先回县衙避避吧,大方渠帅已于城外献降!”
“什么?”吴勇的眉毛竖了起来。
“我是说,颍阴已经是曹操的啦!”李乐跺着脚跟他解释,“别在这耽误功夫了,正乱着呐,先回去躲躲吧!不和你说了,我先撤了!”
李乐一溜烟地跑了,仿佛自己从来都不是个举止端庄的道士。
吴勇将刀尖冲地上狠狠一扽,骂道:“这杀千刀的贼!”可他却不是说波才,而是在骂曹操。
他想起了昨天在公堂之上,自己与波才围绕要不要投降争得面红耳赤的情景。大方渠帅波才经过头两天的交战,已经被吓破了胆,见他执拗,便反唇相讥:“你这么有本事,去城墙上给我把曹兵退喽!”
吴勇面无惧色地说道:“我这就去!若不是大帅耽误工夫,我这会子都已经杀了八十个贼兵了!”
波才气极,丢下一句“这统帅是我不是你”,拂袖而去。
身旁的李乐拉拉他的衣袖,用责备的语气道:“勇哥,你不要意气用事。你想想,咱们晚一天投降,城里的百姓就多受一天苦,这你忍心吗?”
吴勇动了动嘴,但是没有出声,扭头走出了县衙。
波才在后堂见他走了,悄悄踅摸出来,把官印揣进了袖子里。
而今,波才真的投降了,这叫他如何自处?
正在他走神的时候,几个曹兵发现了他的踪影,偷偷地围了上来,将他摁倒在地,捆成了一个粽子。
“这家伙我见过,杀了咱们不少人。”一个士兵一边说着,一边使出吃奶的劲将绳子勒紧。
“嘿,这老东西嘴还挺硬。”另一个士兵扭过他的脸来,得意洋洋地道,“跟我说,颍阴是曹将军的!”
“颍阴是大贤良师的!”
一个巴掌“啪”地落在他的脸上,他的嘴角流下殷红的鲜血。
“这老鬼不知死活,押过去和那些投降的关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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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天,吴勇和其他同袍们一起,被关在城西一所破落的宅院里。大门外面,十来个小吏昼夜不停地看着他们。
吴勇双手抱膝,无言地盯着灰色的高墙看,心里不禁哀叹:“此刻被关在这里的,十之八九都是平时能征善战的黄巾兵士。一朝沦为阶下囚,数百人竟然如同待宰的羔羊般,几个手持棍棒的小吏就能将他们治得服服帖帖!”
李乐看见他坐在这儿,上来有一茬没一茬地搭话:“勇哥啊,事已至此,就随他去吧!唉,你可真是……”
吴勇朝他点点头,嘴角勉强挤出一点点笑丝。短短两天,他老了不少,本来近乎全黑的发色,竟平添了九分灰白。
李乐看在眼里,心里觉得不忍,本想再劝解几句,可两天粒米未进的肚子“咕咕咕”地叫了起来,他一阵眼冒金星,跌坐在吴勇身边。
这时,大门吱呀呀地打开了,进来的却不是门口的小吏,而是两队全副武装的甲士。领头的屯长环视四面,最终目光落在了墙角下成堆的屎溺上。他撇了撇嘴,大声道:“夏侯将军有令,从你们当中挑些手脚快的人去清扫战场,有愿意去的现在跟我走,给饭吃!”
大伙儿本来都已没有气力听他讲话,但“给饭吃”这三个字一出,就像是往人堆里丢了一颗炸雷,降兵们都沸腾了,纷纷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向前涌去。
“我愿意!”
“我愿意去,给口稀饭就行!”
“能先吃点东西吗,不然没劲干活啊!”
屯长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人争先恐后地扑上来,不由得退却了几步,身旁的士兵们拔刀出鞘,挡住了拥挤的人群。屯长叫道:“只要五十个,只要五十个!都不要挤,夏侯将军还有别的安排,都不要挤!”
五十个饥肠辘辘的士兵兴奋地跟在他们身后出门去了。大门重重地关上,李乐和其他失望的人们一样,悻悻地回来,仍是在吴勇身旁坐下。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将沉重的脑袋枕在了膝盖上。
吴勇却一点儿都不觉得饿,心中反而很踏实。他唏嘘地看着这帮昔日的弟兄们,如今为了一口饭卑躬屈膝,却没法苛责他们什么——毕竟,他们本来也是老老实实种地的庄稼汉,要不是实在活不下去了,谁愿意造反呢?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怕死,就比如他,宁愿在这里饥渴而死,也不愿吃下官军的一粒米。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大门又吱呀呀地响了。李乐一听见这响动,竟如机警的猎犬般,撒开步子向门口跑去,边跑边叫:“我愿意干,给口饭吃就成!”
他这一叫,上一回竞争中的落败者们也都幡然惊醒,又你争我抢地向门口跑去。
经过一番比前几日城墙上更激烈的争夺,又有五十个人顺利地加入了打扫战场的队伍。李乐心满意足地混在里头,千恩万谢地出去了。
“前些天要有这股子劲头,曹兵也未必进得来。”吴勇摇摇头,低声咕哝了一句。可他已经无暇细想,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在一点一点地耗尽——此刻,他只想陷入长眠,永远不再醒来。
当被大门再次吱呀呀打开的声音惊醒时,吴勇已经记不清他昏睡了多久。朦胧之间,他看到先前那个屯长又走了进来,满脸堆笑地道:“人数还是不够呐!再来五十个人打扫战场,赏饭!”
吴勇渐渐觉得不对了,为什么打扫战场需要这么多人?再说了,难道打扫战场需要多少人,曹军事先竟不知道,需要这样一批一批地来叫人?他用力地盯着那个屯长看,愈发觉得他的笑容里充满了不怀好意。
他站起身,却突然觉得眼前一黑,几欲跌倒。半晌,他才从眩晕中恢复过来,大声说道:“我是黄巾的中方渠帅,带我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