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荣笑了一下,扭过脸望着她问道:“你想说些什么?”他已经领教过她的言辞锋利,不敢大意将她视作笨嘴拙舌之人。
贤也笑了笑,无声的吸了口气,终于说道:“不如说一说你和雅娴的故事吧,我真的对她很好奇,到底是怎样一个传奇女子,竟让你这般为她痴心?”
逍荣彻底愣住,虽然心里已有准备,可是猛然提到雅娴这个名字,已经足够让他手足无措。
贤等了一会,又问道:“你是不愿意在我面前提起她吗?是不是怕她会怪罪你?”
逍荣摇了摇头,终于说道:“雅娴并不是什么传奇女子,她只是一个很好的妻子和孝顺的女儿。”逍荣闭上眼睛,雅娴的面容仿佛就出现在眼前,他一边冥想者,一边喃喃说道:“她长得很美,就像画里的江南女子一样温柔清丽。我初见她时,姨夫刚刚过世,姨妈带着两个女儿惶惶无依,她虽然一身重孝,可是总是坚强的抚慰母亲不要伤心,还要照顾年幼的妹妹,只有无人的时候才偷偷哭一会”
他想起第一次无意撞见雅娴在偷偷流泪,除了心疼还是刹那的惊艳,不由自主的想要安慰她,让她不要难过。可是他又想起最后雅娴流着眼泪跟他告别,他那时已经哭得双眼模糊,只见她努力绽开笑容,想要劝慰自己,可是两行清泪仍自顾滑落。他伸手想要给她拭泪,可是她的眼睛已经再也不会睁开。
贤静静的听着,看他话未说完眉已紧锁,依然十分难过,便叹了口气说道:“你们的感情定然很好,所以时至今日你还是念念不忘。她虽然不幸早逝,有你这样待她想必也很幸福。”她顿了一下,又说:“我小时候只觉得有父亲和母亲在一起,便是最幸福的生活。因为他们相亲相爱,家里总是欢声笑语,还有琴棋书画。我现在想起母亲,也只记得她的笑脸。父亲常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他们虽然不能白首,但总算是一心而终。”
逍荣有些痛苦的哽咽说道:“我没有让她幸福,明明她已经怀孕,我还要出远门。临走的时候她就反复问我到时候能不能赶回来等孩子出生,可是我千辛万苦的赶回来,却只能见她最后一面”他快马加鞭的赶回来时,雅娴已经难产了两天,他在门外喊着她的名字,半天只听到孩子的哭声,他惊喜的冲进去,以为她终于闯过难关,可是她已经血崩昏迷了过去。他顾不上看孩子一眼,一直守候在床前,终于等到她醒来,却只是无言的告别。
贤也有些伤心,轻轻擦了擦眼角,还是说出了她的心里话:“你何必这样自责?她既与你心意相知,又怎会不理解包容你的无奈呢?能够与心爱的人生儿育女是莫大的幸福,可是你因为伤心难过,连孩子也置之不理,这难道不是她最失望痛心的事情吗?若她真的在天有灵,想必也不得安息!”
类似的话曾经有人劝解过过无数次,他从来只当充耳不闻,可是这一次却像一字一句扎在心口,痛得血流汩汩,他哭着喊道:“雅娴,若你真的怪我,你应该当面来向我问罪,可是这三年来,你去了哪里?为什么连梦里也见不到你的影子?你不要恨我”
贤抓着他的手,陪着他默默流泪,半响才说道:“她不能托梦,也许她早已转世为人,忘记了前尘往事,并不是因为恨你”心结难解,她才觉得自己说什么都很无力,只有将他的手抓得更紧一些,让他知道有人在陪着他。
逍荣哭了一会,又渐渐安静下来,两人相对而坐,静默无声。屋里这般动静,早已吵醒了外间睡着的小兰,她静静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又说又哭,捂着嘴也偷偷哭了,能够哭出来总好过少爷这些年的冷漠孤僻。
过了好久,逍荣突然问道:“她真的都忘了吗?”
贤点点头说:“恩,你没听说过所有死去的人在轮回之前都要喝下孟婆汤,忘记了前世来生才能有新的开始。活着的人超度亡魂,也是祈祷他们脱离苦海,早入轮回,来世投个好人家。”
逍荣又不说话了,闭着眼睛不知想些什么。贤想着清雪的长相,在心里默默描画着雅娴的模样,那般娇弱美丽的女子,让人无法嫉妒,唯有怜惜。她又想起母亲的样子,对她总是一脸温柔慈爱,在父亲面前却会调侃娇笑,两人谈诗作文,还能弹琴弈棋,堪比神仙眷侣。可是也曾一起在院子里开荒种菜,寻常烟火也能和乐融融。那时候的自己人小鬼大的觉得自己好像是多余的一个,总是故意惹些麻烦引来大人的关注,可是父母从来不会打她,只会给她讲道理让她明白自己的错误。直到母亲去世了,她才发现美好的东西原来那么容易失去。
床边两人一坐一卧,各自沉浸于自己的心事,不知不觉竟然都睡着了,逍荣靠在床头没有躺下,贤直接趴在床沿上,枕着自己的手臂就睡熟了,只是相握的手一直未松开。
大年三十,林府上下从大清早就开始忙碌起来,整座大宅已经焕然一新,层层宅院中门大开,大红灯笼挂满屋檐,每一扇门外都贴上新写的春联,响亮的吉利话衬着倒挂的福字,在一片白雪茫茫中显得更加耀眼。
百梅园的侍女小厮们也都换上了新装,只不过他们的脸上不大敢公然露出太多喜色,进进出出也尽量轻手轻脚,生怕破坏了少东家养病的清净。
太太也忙得很,只有早饭的功夫来看了逍荣一次,她这天得盯着准备拜祭祖先的祭品,祠堂里所有的排位都得细细清扫,吃团年饭之前林老爷得带着全家去拜祭。
贤呆在房里静静的陪着逍荣,侍候着按时喂他服药,小兰被太太叫去帮忙领着小丫头们剪纸人纸马,只有梅香在小厨房里守着药罐。
虽然百梅园已经尽量安静,可是接连不断的炮竹声仍然听得清晰在耳。林逍荣倒不嫌噪声心烦,只是这般普天同庆的日子自己只能躺在床上,多了一份无奈。不过他难得有这份清闲,不去想那些病痛,只有无边的心绪默默蔓延。
给清雪的鞋帽终于做好了,贤拿在手里仔细端详着,有些莫名的高兴,好像回到了自己小时候盼着过年的日子。
半天没有听到逍荣有什么动静,她还以为他已经睡着了,走到床边去看看,才发觉他一直醒着,听见她的脚步声,便抬头看了看,可是他的眼睛仍然没有焦点。
贤在床边轻轻坐下,问道:“是不是外面放炮竹太吵了,让你睡不着?”
他摇摇头,撑着床榻似乎想要坐起来,贤连忙从背后托起他,又拿了两个厚厚的枕头垫在他背后。逍荣虽然不能下床,也准备了一套过年的新衣,贤又拿过来让他披着。
逍荣静静的坐了一会,才问道:“什么时辰了?”
贤坐在床边矮榻上,答道:“刚刚过了午时,还早着呢。”
逍荣侧耳听着远远传来的炮竹声,轻笑道:“小孩子们大概都等不及了,先放起了爆竹烟花。”
贤点点头说:“是呀,等到晚上家家户户都放的时候才叫热闹呢,你知道吗?虽然我是女儿家,我可一点不怕,每年家里送岁迎新的爆竹都是我放。”
逍荣笑了:“是吗?我还以为女孩子都很胆小呢,小时候我也喜欢放爆竹,逍云胆子小不敢点,只敢跟着我,碧云胆子更都躲在屋里,我和逍云就常常去捉弄她。有一次把她吓哭了。还挨了老爷一顿打。罚不准吃团圆饭。还好有娘来救我们。”
贤说听了有些羡慕的说:“有弟弟妹妹真好,我从小都是一个人,不过平常还有一些小伙伴们一起玩不觉得什么。过年的时候吃团圆饭,做好了一大堆饭菜,只有我和爹爹两个人坐着,也不忘记给娘摆一副碗筷,让她在天上也可以跟我们一起团圆。”
逍荣说:“你想你爹爹了吗?”贤顿时红了眼圈,停了一会才说:“说不想肯定是假话,今天过年家家都团圆,爹爹一个人在家里不知道在干什么?可是我也没那么难过,我想他肯定是在娘灵前跟她说话,没我去打扰他们也挺好的。”说着忍不住自己笑了一下。
逍荣也笑了,想了想有问道:“你家姓孔,是圣贤之后,可是你父亲为什么为你取名贤呢?难道不怕避讳先人吗?”贤说:“你想不想听我讲我们家的故事?”逍荣看着她,示意她讲下去。
贤回忆了一下才慢慢说道:“我娘在我六七岁的时候就过世了,我都快不记得她的样子了,可是我爹爹经常说我和她长的很像。他常常在我娘灵前跟她说话,我长大了才大概知道他们的故事。原来这里面还有许多的曲折和惊世骇俗,不知你听了会不会奇怪?”
逍荣更加好奇,说:“我也不是什么没见识的迂腐之人,你尽管说吧。”
贤笑道:“其实究竟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我父母同姓相亲而已。只是因为他们都姓孔,才显得不为世俗所容。原来我们家不是在这里的,而是从山东曲阜辗转多方才在此地落脚。所有曲阜姓孔的人家都是孔子的后人,尽管我父亲是一个早已没落的旁支,我娘却是族中的大小姐,后来他们在因缘巧合之下相遇,竟然偷偷相知相爱起来。”
她想象着当年的故事,叹了口气说:“虽然他们的亲缘关系远的已经数不清了,可是在族中人看来这就是不可饶恕的大罪。所以他们一直不敢告诉任何人,直到有人去向我娘提亲,我爹才忍不住去跟外公禀明,当然立刻引发了雷霆大怒。外公却不敢声张,只把我娘关起来,又去跟族长说把我爹赶出去。其中多少曲折我都不太清楚,只知道娘当时整日以泪洗面,后来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奶娘不忍心,竟然偷偷把她放了出去。”
逍荣虽然惊讶,但还是忍住没有打断她的话,贤又接着说:“结果我爹带着她连夜逃走,四处躲藏了好久,后来才搬到京城来。也许是木已成舟,外公也就没有继续追查下去,只是他们也一直不敢回家看看。后来生下了我,我爹给我取名为贤,一是意为不忘我们是孔家圣贤之后二来也是夫子自道,虽为忤逆亦能为贤者,今日之宗族家法未必为祖宗先贤所立。”
贤讲完了,停下来看着逍荣,他静静的躺着,好像在回味这个故事。贤讲的很平淡,可是其中的惊险转折仍然让他觉得有些触目惊心。
半响逍荣才叹息着说:“我很羡慕他们。”贤笑了,说:“我也一直觉得他们很勇敢,而且他们相爱了一辈子。换做是我,也许还做不到这般地步。”逍荣沉默着,许久没说话,脸上露出一丝哀伤的神色。贤看着他,也没有说话,好像在等着他先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