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岸看他的表情,知道他肯定是生气了,她大概能明白她伤到了一个男生的自尊。沉默半响,再生还是妥协了,看着安岸的脸,苦笑了一下。安岸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把头枕在他肩膀上。
“我唱歌给你听吧。”再生说。
“好呀。”
“我唱了。”
“嗯。”
“我唱了啊。”
“唱吧。”
“好的。”
“唱呀。”
过了一会他才真的开始唱了。那是的借口:
“也许你已经放弃我也许已经很难回头我知道是自己错过请再给我一个理由说你不爱我就算是我不懂能不能原谅我请不要把分手当作你的请求我知道坚持要走是你受伤的借口请你回头我会陪你一直走到最后”
那就是希幕说的再生在班会上唱的歌吗?为什么她会说唱的很好听呢,可是自己觉得一点都不好听啊,还有点跑调。原来再生竟然是一个五音不全的家伙,还这么不合时宜地唱着分手,安岸偷偷地在心里嘲笑了他一番,但是跑调的再生让她觉得难得的可爱。
“诶”再生突然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安岸疑惑地问,难道是看出来自己在嘲笑他?
“我唱得不好听!”
“那也不用叹气啊!”
“不叹气会憋死的,不信你试试!”
安岸又被他逗笑。
“我觉得很可爱!”
“你说什么?”
“没什么。”“
透过厚重的盖头,只能感觉到眼前一片红雾般的微亮,那是新房里彻夜燃烧的龙凤喜烛。四周突然变得很安静,远远的那些喧嚣的锣鼓和嬉闹的人声都被阻隔在另外一个空间。
就这样寂静、略有些晕红的光的世界里,孔贤一动不动的坐着,仿佛入定了一般,忘记了自己此刻身上正穿着大红的嫁衣,坐在贴满大红喜字的新房里,等待着自己的新郎来挑落盖头。这块盖头,现在似乎是她的独一无二的世界的屏障。
是的,从盖上这块盖头,被喜娘搀扶着走出闺房,坐上花轿,她就完全失去了方向。轿子不是每个人都能习惯坐的,特别是她这样几乎没有什么坐轿经验的人,轿夫随着锣鼓唢呐的节奏走得一派喜气,只可怜轿内的她被颠得昏昏欲睡。
下了花轿,她一直这样晕晕的,或者说心里其实很清明,只是不知神在何方,周遭越是喧闹,她越觉得空寂。
拜天地、闹洞房的种种琐碎环节,一概被挡在了盖头之外,仿佛与她不相干一般。一块绸布被塞到她手中,另一端大概是要新郎拿着,可是她完全感觉不到,那个人仿佛迷失在无数围着看热闹的人的气息之中,没有声音,也没有温度。
只有喜娘一直陪着她,搀扶她上轿、下轿,在她耳边叮嘱着无数要注意的细节,拉着她的手或者推着她的腰,要她跪下、磕头,起来,再重复一次。喜娘的手绵软肉实,在这样寒冷的冬日里依然热乎乎的,在她快要冻僵的时候真不想松开。
喜娘劝走了所有人,自己也喜滋滋的想要去吃一杯酒,最后还好心的交代贤可以一个人松快一下,新郎要跟宾客们敬完酒才能进来,林家亲友众多,估计还得好一会功夫。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从在家里盖上盖头,她就没有再说过话,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了,全部的神经好像都松懈下来了,她还是没有动。因为她觉得这样很自在,不必去想眼前到底是什么样子。只知道喜娘搀进来的时候走了好远,饶了一个转弯又一个转弯,难道真的是一如侯门深似海吗?不,林家虽是有名富户,却只是商贾之家,哪里称得上这个词呢?
今天是她的大喜之日,她却有些迷糊。其实这一年来,到处都是迷迷糊糊的人,包括这出乎意料的婚事。
她还记得是春末夏初的一天,刚刚过了她的十六岁生日不久,村口惯与人做媒的王大娘手舞足蹈的向父亲贺喜,因为堂堂的林府少东家看上了他的女儿,想要纳她续弦。
贤躲在帘子后面,看见媒婆眯缝得看不清眼珠的模样,不由的反感起她口中的林少爷,而且还是“续弦”?她转身回房,没当一回事。
没想到父亲竟然一口答应,连下聘的日子都议定好了。她只淡淡的问了一句:“商人重利轻离别,父亲不也常说士农工商吗?铜臭也不嫌了?”
父亲却不以为意,满口赞道:“你这位未来夫婿可不是寻常奸商,竟是乐善好施之辈,林家也素有家风,可称君子爱财取之以道。你若嫁过去,定能举案齐眉,衣食无忧,为父也算无后顾之忧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身为女子她也不便置喙,只安心的织起了嫁衣,等待着三月之后的吉日。
谁知六月里先帝骤然薨逝,国丧期间民间一律不得办嫁娶喜事,于是婚期便又延后三月。
很快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一切按部就班,朝廷的丧事里又多了一层喜事,老百姓也只等着来年改元换号,新帝仁慈,自己也能能多些好处。
可是世事难料,山呼万岁还没停歇,新帝登基仅一月竟然暴病而亡,那天是九月一日。朝野上下自然是谣言四起、议论纷纷,贤在闺房中无从得知。她只看见王大娘戴着白花,垂头丧气的又来通传,婚期再延迟三月。
她心想这门亲事大概是结不成了,连嫁衣都有些无心再织,每日里仍是、照顾父亲。父亲却屡次紧锁眉头,心绪不安,私塾里秋季刚入学的童子们还以为夫子过于严厉,每日更加兢兢业业。
进了冬月,王媒婆再次登门,却是喜气洋洋,一身簇新的锦袍映衬得她更加像白面馍馍。纳吉、问名、请期,这些繁文礼节一样样行来,自有父亲去交涉商定,她能做的就是悄悄拿出嫁衣,一丝不苟的作完剩余的绣纹。她虽无母,女红手艺也是样样不差,自她十岁起,父亲和她的衣服全靠她自己做。
最后定的日子就是今天,腊月初,几乎是一年中最寒冷的一天,黄历上写着诸事皆宜。
贤赶在腊月前终于做好了嫁衣,可是她现在穿着的却不是那一身。因为林府丰厚的聘礼之中也包括整套的首饰,还有大红色的锦缎嫁衣,一看便知是江南苏绣的精细绣工,衬得她信心全无。不管是为了夫家的情谊还是夫家的脸面,她都只能将自己做的嫁衣压在了箱底。
当她对穿戴上这全套的嫁衣首饰时,只觉得头沉重得抬不起来,身子裹得寸步难行。还是此刻只需要安静的坐着,等待素未蒙面的新郎,她的夫君。
这一年,本来是万历四十年到了下半年就改称泰昌元年。可是老百姓们还是对万历有感情,一时都改不了口。只不过新的太子已经登基,成为了又一个新帝,新的年号早就公布,只等来年更换,人们不改也得改了。
来年得叫天启元年。
孔贤虚岁十七,初为人妇。
孔贤仍然端坐在新房的喜榻上,有些无聊的神游天外,好半天才想起她现在等待的那个人,已经成为她的夫婿,将是她这辈子最重要的人,林逍荣。
除了这个名字,她所知甚少。因为就算是提亲之日,林少爷都没有亲自登门,一直到今天,才算是露了真容,可惜她那时盖着盖头,无缘得见。媒婆百般强调林家家大业大,林少爷又是如何年轻有为,所以他要四处奔破,没有一点空闲,并不是不重视这门亲事。
当然是重视的,光看那堆满院子的聘礼就可见一斑。那些绫罗绸缎、金银首饰,以至于盆盆罐罐、家私箱笼,最后都做了她的嫁妆,父亲还很歉疚的说他不能给唯一的女儿更好的陪嫁。她该说什么好呢?再多的金银珠宝都比不过父亲的养育之恩,只恨父亲年迈,自己却要离开。临行拜别,第一次见到父亲老泪纵横,她自己早已泣不成声。
关于这位夫君,她最直接的感触不过是一张交换生辰字的名帖。林逍容,生于乙未年腊月二十四,比她年长九岁。再有的,就是媒婆偷偷说的,原配早夭,他已鳏居三年。
三年,这个数字让她有些莫名的好感。至少他是谨遵古礼的,或者也可以说是情深可表。
可是,“原配”二字始终有些刺眼。身为女子,从小便被告诫“从一而终”的女训,可是父亲的言传身教更让她向往“愿得一心人”的美好祈愿。终归不是每个男子都如父亲那么情深不渝,不然,今日她便不会在此等候。
实在等得久了,新房里暖烘烘的火炉熏得人昏昏欲睡,她忍不住瞌睡起来,半晌猛地一点头差点犟着了脖子。她皱着眉头揉了揉后颈,又活动了一下快要僵掉的脑袋,苦笑了一下荣华富贵也不是那么好享受的。
细细听了一会,远远的锣鼓声都停了,只闻得北风呜咽,有些瘆人。不知宾客们是不是还在觥筹交错、大醉酩酊,林家往来亲友想必也以商贾居多,最擅的莫过于推杯换盏,酒桌上攀交情。想一想似乎还能闻到那股浓烈的酒气,饮酒如饮茶,小酌可怡情,大醉不仅伤身更显失态,她有些怨气的腹诽着。
她有意站起来四处走走,打发这无聊的冬夜。可是最终只是抬了抬脚,活动了下僵硬的膝盖,虽不在人前,亦不可太过随便。她呆呆的看着盖头下面那双红鞋,这是自己做的,鞋面上特意秀的并蒂莲。她的脚不算很母亲过世时她的脚才缠了一两年并未定型,父亲见她终日疼痛心有不忍,虽然偶尔也要她自己缠好,可是并不强求,她给自己做鞋就偷偷放大一些,年日久了,终于成不了金莲。她并不觉得脚大有何不能见人,想本朝开国皇后不也是出名的大脚吗?只是不知夫家是否介意。
突然一阵喧闹由远而近了,隐约着有许多人的脚步正朝这边走来,孔贤忙正襟危坐,凝神屏息。门很快打开了,一阵冷风也随之袭来,她微微打个寒战,也感觉清醒了许多。
有人的脚步很沉重,跌跌撞撞的感觉,更多的人则是凌乱的,有人在乱叫着:“少爷,入洞房了!”“少爷,小心呀!”“少爷,这边走,您看着点!”明显酒醉的声音,低沉沙哑的说:“我没事!再拿酒来!”果然满口醉语。
喜娘赶上前来凑在她耳边说:“新郎过来挑盖头啦!”这是唯一一个她熟悉的声音,她微微点头,静默无声,只是忍不住偷偷担心新郎拿不拿得稳秤杆。
孔贤感到一阵酒气扑面而来,心里不禁有些紧张,忽然盖头被一下子扯掉,眼前突然的明亮让她不适应的闭上了眼睛。还没回过神来就突然听见“啪”的一声,一个人沉重的倒在她身边的床上,孔贤惊得猛然站了起来,倒是把底下满满站着的人吓了一跳。等到她看清楚趴在床上的人穿着大红的喜袍,脸一下子红透了,有些窘迫的不知道是坐下去还是继续站着。
一个看起来是管家娘子的人走过来笑着跟她说:“少奶奶大喜呀,今天外面宾客太多,谁都要跟少爷喝一杯,现在都还没走呢。少爷喝多了些,您都多担待啊!”
贤“恩”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好,也不敢去细看床上躺着的人。这时喜娘偷偷拉着她在床沿坐下,管家娘子又招呼着侍女上前将新郎搀扶着坐起来,两人并肩而坐,只觉得旁边的人不断像她这边靠,一幅摇摇欲晃的样子,她不能动也不好意思伸手去扶他,只尽量坐正让他半倚着。
新郎已经这幅模样,一切礼仪不过走个形式,喜娘一边撒帐一边唱着吉利的祝语,窸窸窣窣的红枣、花生、莲子还有铜钱滚落在锦被上,每一句唱词底下的丫鬟婆子们都跟着和一遍,拖拉悠长的腔调有着说不出的喜气洋洋,最后所有人还跪下来齐声道贺,她才真切的感觉到新婚之日的喜悦滋味。
喝交杯酒的时候,贤终于能正大光明的瞧一眼新郎,虽然他眼也未睁,酒杯塞在他手里,他就习惯性的要往嘴边送,喜娘忙拉住了他,满脸笑容的打趣道:“新郎官别着急,这一杯可不能自个喝了。”贤握着合卺杯有些发窘,最后还是被喜娘拉着手臂,与新郎交杯共饮,只略沾了沾唇就罢了,新郎那杯酒也没喝完,他的手一歪差点洒了,还好被喜娘抢下。
贤微蹙眉间看了一眼新郎官,虽然剑眉隆鼻也算仪表堂堂,只是满脸潮红堪比关公,下颚略有胡渣,粗野倒比喜气多些,尽管是坐着也显得身材魁梧,不似她寻常所见私塾里的男子那般文弱。
这便是林逍荣,与她先前所想大致无差,只是没来由的有点淡淡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