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神很认真,并激烈地反问。
这种悲哀不是来源于苦难,而是来源于深陷苦难之人对苦难不懈的反抗之中却失去了更多其应得的幸福。
“刹那只是个孩子,却担负起许多大人都无法担负的责任,并做到了许多大人都做不到的事情……这让我感到很惶恐,感到自己很卑鄙。他现在所露出的恬静睡颜,和他向着命运抗争时的表情的差距又是多么巨大啊!我觉得,这种恬静就是幸福了——”
“命运吗?”提耶利亚低垂着头,念叨着这个词语,又抬起头认真地说:“你看到了他身上的重负,我却看到了他的快乐,那是一种无声的快乐哦,玛丽娜·伊士麦。”
“快乐?”
玛丽娜念着这个难以理解的词。
战斗难道是快乐的吗?
“因为刹那他……成为了他自己生活的主人。战争很可怕,生死也很可怕,没有一个神来应许来世今生的幸福更可怕!是的,确实很可怕。但正因为如此,他不再有一个主宰,而是出于自己的意志,在和这全部的社会与世界做着永无止境的斗争!
这种斗争对于刹那而言恐怕正是最充实不过的事情,比起享受肤浅的物质的幸福、比起主宰与支配他人都要快乐的多!失去童年的所谓幸福不是一种不幸,战胜命运、轻蔑地看待失败、并亲手斩获未来与变革,这是……真正的生活。
不论胜败,坚持与既定的世界抗争,向着理想的世界前进,即使只作为无尽永恒中的一瞬、亦为生命最高的意志,这就是刹那的含义啊!”
个体生命的永续,已被这世界的规律否定,从而有着既定的衰老与死亡的命运。
在这广阔的一百三十亿的岁月里,人类不过百年人生,好比浮尘,承担着这世界的诸多不幸,为了家、国与种群奉献自己的一生。但对于他们个人而言,又获得了什么?
成长、工作、繁衍、衰老、死去。
这就是个体之于群体。
短暂的快乐被无法满足的欲求与更多的痛苦淹没。
知晓这一切的人们却从未轻易地选择过死亡。明明自杀正是直达生命终点的方法不是吗?
存在又究竟有什么意义?生命又有着什么样的意义?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人类的生命不过是永恒中的一瞬。
活着的过程对大多数人并不美好、终日勤勤,却无所获,只有着无尽的责任、义务和必须,甚至还要被更上位的人践踏其情感、理想与期待。
那么为何他们不选择自杀呢?
宗教与社会舆论对自杀的否定实在是充满了各种对人剩余价值的利用。
但确实地、对于个体而言,只要自杀了,就能戳破一切生命的谎言,不用再承担这世界全部的苦难与窘迫,所有问题引刃而解。至于死后,反正也没有地狱的惩罚,世界如何、万物如何、人类如何,就算洪水滔天又与死者何干?
提耶利亚继续说道:
“像不像一个堂吉诃德?明明知晓前方只是风车,却还在向前挥砍——但是刹那又有不同的地方。堂吉诃德是欺骗自己、将风车视为了巨人。而刹那更笨呢,明明知道那只是个风车,却还在无意义地前进。”
于是他选择了与现有全人类的秩序斗争。
这个受造于VEDA的孩子其神情也在暮光之中柔和,说着,笑了。
他无比感谢上一世作为高达驾驶员的一生,感谢与每个高达驾驶员的相遇。正是洛克昂教会了他如何建立羁绊与热爱他人。
羁绊与热爱他人,所以承担责任,这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们早已忘却的事情了,并且只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们早已忘却的事情之一。
“他爱着人类,于是他拉响了束缚在人类身上的锁链,悄然许诺了一个黄昏。
不是别的,正是旧世界诸神的黄昏、那歌颂战争的、那歌颂命运的、那歌颂力量的、那歌颂纷争的与那歌颂权威的!黄昏之后,新的世界就将到临。
……这么说是不是很可笑?甚至有些滑稽?这只是我的想法,你不用放在心上。”
暮色苍茫,夜幕正要拉起。
可是不用惊慌,人们,不必畏惧黑暗!因为啊,你们创造的灯火已经比那神明的雷光更明亮!
玛丽娜静静聆听,轻轻地微笑了,随后提出一个请求:
“Raphael先生,可以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吗?可以给我讲讲你和刹那先生的故事吗?”
提耶利亚收回眺望远处的目光,组织着自己的语言,将一些不便明说的内容歪曲,然后开始述说一个不懂人类的孩子的故事。
——那是一个孩子成长为健全的人的故事
——那是一个不晓得爱的人学会了爱他人的故事。
——那是一个不晓得关心的人学会了关心他人的故事。
——那是一个与三个不同的人相遇并一起抗争的故事。
在这故事之中,不曾有过任何的悲伤。
因为大家都是为了幸福而与命运抗争着的,并成为了幸福本身。而在这抗争之中,都寻获到了彼此所缺少的东西,成为了真正的人。
所以切不能以悲伤来侮辱。
“我明白了……任何的同情都是对真正战士的侮辱。”
她融入夜色之中,明亮地微笑。
“Raphael对你是这么说的啊?”
数日后苏醒的刹那从须臾那里办理了出院手续,走在走廊上。躺了许久,感觉肌肉都有些僵硬。他从须臾那里得知了叛乱的后续,又从玛丽娜那里得知了提耶利亚的说法,意想不到地脱口而出。
“怎么了?”
玛丽娜又一次提早做完了公务,最先到来看望这个孩子,以一种母性似的关怀。
“没问题……只是有些感慨。”
他的目光在这天地之间游离,无意之间瞥见了垃圾桶中一个小小的景观瓶。
玻璃之中,是一朵无名的花儿,和曾经他所有过的应该是一个品种。
玛丽娜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有些吃惊地说:
“是谁扔在了这里呢?”
“我想一定是一个期待幸福却又痛苦着的孩子。”
他轻轻地弯腰,将景观瓶捡了起来,用指尖摩挲。
阳光下,花儿仍选择了自由并努力地绽放,即使身处牢笼之中,即使只是漫长世界中的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