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他”,沈蓁蓁沉静的心变地荡漾起来。
三年前,她情窦初开,不期然收到了堂哥转达的一封情书。而给这书信的不是旁人,就是与沈府比邻而居的萧家郎君,萧衍。
自小同萧衍熟识,她断然未曾料到,这个郎君会对她生出男女情愫,但又不得不承认,郎君朝她表白,话语情深意切、信誓旦旦,她是很激动、很受用的。
初收信时,她心生彷徨,萧衍虽然很得长安城小娘子们喜爱,她们对他竞相追逐,但熟悉萧衍的她太清楚,此人并不是外人看来那么霁月清风,私下里缺点甚多,绝非是好相与的人。一定需要有强大的忍耐力,能受得住诸多委屈,才能与他长久相处。
但家境突变,十三岁的小娘子已知晓人世艰辛。萧衍既然敢朝她说结红叶之盟的话,她何不趁此机会,高攀上他萧家,以此改变沈家命运?
说服自己小忍则可成大谋后,沈蓁蓁在临去蒋州前与萧衍修书了一封,接受了他的示好。
书信为媒,情已定下,沈蓁蓁从此心有羁绊。
而人在遭遇自个难以克服的艰难困苦时,总渴望能有个强大的外在力量作支撑。沈蓁蓁这个十多岁的小娘子,在蒋州时因生计多次濒临绝境,每每她无助至极时,萧衍那情书上面的一笔一画皆如根根浮木,她在心中牢牢抓住它们,才有了从无尽漩涡中奋力上浮的勇气。
她想,只要熬过去,嫁给爱慕她的郎君,成了萧家的世子夫人,就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砰!”
沈蓁蓁的思绪飘忽间,牛车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车内人皆因这意外而来的动静吓了好一跳,睡着的几人被吵醒。
锦云率先打开车厢门,朝外询问:“怎么——”
“闭嘴!”
雨夜黑漆漆,牛车前一盏引路灯,背着此灯明明灭灭的光,随一声威胁入耳,只见一黑衣蒙面人鬼魅般极快地挤进车厢,车厢门瞬间被阂上。
他额间有血枯凝,大喘粗气,身子虚脱地靠在车厢壁上,艰难睁眼看向车厢内,顿时怔住片刻——此车内竟有五人之多。
血从黑衣人腰间不断流出,不肖片刻便染红他近处,沈蓁蓁膝下洁白软和的羊毛毯。
心中惊慌、抬手捂着口鼻阻挡血腥味的沈蓁蓁:“……”
她第一反应:我珍之爱之的珍贵毯子啊,竟被如此糟蹋!
沈蓁蓁当即变了脸色,恨恨看向不速之客:其面容模糊,看不出相貌;粗布衣裳,乃是贫民;身负重伤,浑身是血,恐有命案在身——城门处今夜戒备森严,此人极有可能是被金吾卫搜查的杀人罪犯。
一家老小全在此地,若被罪犯挟持,后果将不堪设想;若出手相救替他隐瞒,届时衙门的人追来,按律,私藏罪犯的人属作案同伙。
迅速判断完形势,沈蓁蓁借着掩住口鼻的袖子遮掩,一手缓缓摸向小几上的砚台,准备果断地、用力地、毫不留情地往对方头上砸去——
正在这时,对方倏尔开口:“我乃朝廷命官。”
沈蓁蓁动作一顿,状作冷静地问:“郎君的鱼符何在?”
她先前眼中的狠色、手上的动作,眼中一闪而过的嫌弃,以及当下的警惕,黑衣人皆看得一清二楚。他缓了缓腰腹间的巨痛,从身上摸出一个鱼袋。
沈蓁蓁不动,示意锦云取来,锦云拉开袋口,拿出一枚铜质鱼符。大魏此朝鱼符的材质因官阶的高低有不同:三品以上的是金子,五品以上是银质,六品以下是铜质。
沈蓁蓁瞥了眼——
小官罢了。
但正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京城的小官,倒也轻易得罪不得。
沈蓁蓁不动声色地从砚台边收回手,放下袖子,亲自将婢女手中的鱼袋还给黑衣人,她不看人,一副礼貌却疏离无比的姿态,温声道:“这位郎君,我们此行乃是去亲戚家做客,恐不便带着你随行。然也可先载你一程,不知该送你去何处?”
此车当下距离春明门约四里地,且过了胜业坊后往北行了一里余,即将到达永兴坊与安兴坊路口,只要车不再往东去,无论北上还是西去,都势必会路过他家,放他在任何一个府门皆可。
郎君失血不少,咬了下舌尖,将逐步模糊的意识刺激清明几分,不答反问:“敢问娘子,是去谁家?”
沈蓁蓁心中一缩。
她不指望此人报答恩情,也不愿被人就此赖上。此人不过区区小官一员,脸上蒙着黑布,容貌不清,且恐还沾着命案,谁知他的鱼符是不是偷来的。她是既不想对方知悉他们一行人的真实身份、真实目的地,又不想被人识破在撒谎,从而惹他恼羞成怒。
沈蓁蓁急中生智,提溜了个该是长安城无人敢惹的人家出来,回道:“永兴坊,萧家。”
郎君忽睁双眼,敏锐看向说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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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永德七年。
相别三年再度相见,萧家世子的未来夫人、大魏国未来的一品诰命夫人,便因睁眼说瞎话在萧世子心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多年后,有好事者欲意打探二人当初久别重逢时的心情。
萧衍心头冷冷一笑,面上温和而道:“夫人以为呢?”
沈蓁蓁摆了摆手,一派娇羞姿态:“一言难尽,一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