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罗尔隐约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却一时找不出踪迹,记忆的杂乱荒草拒绝自己的访问,而这种熟悉感总是带着些许神圣意味,像是诸事万物之上的某种存在投来了残碎的细屑,这细屑或许是某种启示,或许是时间洪流中某件事的一部分。
而眼下的情况比脑内的畅想更重要,行进的道路已逝去,随着漆黑的面具一起,它将众人留在天花板上,他们脚下的空洞不知通向何处,但恐怕没人想掉下去试试。
事物总在变化,希罗尔如此想,而在此时,在此地,这变化却来得猛烈了些,已让生命开始消融,消融于变化的秩序中。
这方空间仍翻转着,他们本吊在洞顶上,现下却渐渐换了位置,众人皆未挪动自己的手臂,但身躯仍无可避免地滑动起来。
这意料外的事态很快便开始发酵,上下在颠倒,思绪在摇晃,希罗尔渐觉脚下有了实感,但头脑却不清不楚,一片恍惚,这感触有些像晕车,却远比那感受更加折磨,他的视野被搅乱,牵动着精神,摧残着理智。
他艰难地睁开眼,迫使视力回到自己的眼帘,而这心灵之窗缓缓宣告出违背现实的事实,众人此时正站在稳固的地面上,原先洞顶的位置已被黑暗吞食掉,不留半点痕迹。
“接着走?”弗利曼摇了摇脑袋,想扶住一旁的墙,却摸了个空。
洞顶洞壁全都烟消云散,只留众人脚踩的这排道路,它延伸向前,凌空而立。
在这无垠黑夜里,原本厚实的路面也显得颇为单薄了,这脆弱的道路就如此铺展着,好似什么生物的长长舌头,等着他们自行迈入腹中。
“走吧。”洛维深深吸了口气。
他们一路走,没人说话,连多余的动作都消磨于寂静的深空,在这广阔的黑暗里,在渺小人类的头顶,有千千万万数不清的声音响着。
众人的同类落下来,自空中飞向地面,先前不计其数的人类躯体缓缓飘下,他们脖子处的混合物也随之摇摆,在半空中纠缠、分离、散开,臃肿的混合物渐渐裂成两半,漆黑的面具自线球中脱离出来,接着掉向下方虚空的正中间。
他们没去管这些东西,只因它们已构不成威胁。
一副面具洒在希罗尔肩上,极轻,似无半点重量,它就那样滑下去,再难附在实体上,它只能向下坠,坠入概念意识皆已泯灭的空洞。
众人也只能走下去,身后的道路已慢慢消失了,走过的土地连着足迹一齐消散在回忆里,希罗尔知道,此时已无法回头,只能沿着这唯一的通路行走,或是纵身跳入身下的苍茫黑暗中,同那些面具、线球、人类一起,消失在已知的世界里。
漆黑的双眼自天空中掉落出来,那只巨大的面具向下洒,向着他们散开。
它似已不具备行动的能力,这本不该含着生命的生命,它又彻底折回了原本的样子,空荡荡的双眼处裂出纹路来,再向下,便是那紧闭的嘴巴了,它再难张合,这恐怕就是最后的姿势。
这庞然大物渐渐掠过众人,人们看着它向下沉去,沉入他们既不愿探知,也不想深究的地下去,在那里,它小小的同类们与它埋葬在一起,带着生命的一丝余晖,点亮陈旧的光阴,照出蒙尘的踪迹。
前方的路被照亮了,虽只淡淡的光芒,仍带给人们希望。
希罗尔向前看去。
他们手中的照明设备早已失去了效力,而在前方光线的照耀中,众人看到了去路。
一扇熟悉的门立在远方,普通、古旧、还带着地上的尘埃烟火气,这是他们来时的那扇门,那扇立于无人房间前的门。
门前盘踞着一只巨大的生物,希罗尔盯着它,那仍是副巨大的面具。
它在呼救。
人们都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语调标准,声音清晰,那副巨大面具的身下,是团杂乱骇人的线球,这线球实在过于庞大了,它恐怕已触到了这片空间的边界,且还在不断蠕动生长着,它像最绝望的噩梦中滋生的毒瘤,咆哮着摧残起一切自由与美梦。
而在那线球两端,是一对巨大纤细的手臂,那是人类的手臂,洁净又正常,正常地让人慌张。
这两只手在胡乱甩动着,一封封涂满文字的信被创造出来,飞向四周,飞入人们眼中,飞进众人的脑海。
一种哀求充斥着肺腑,这庞然大物在求救。
他们注意到,无数小型的面具正从这大家伙的身体里钻出来,它们飘在空中,毫无规律地摇动。
可惜,未能进一步行动,它们便被那两双大手捉住了。
巨大的面具将这些小家伙举起,抬至空中,松开双手,丢进嘴里。
它的嘴巴僵硬地上下闭合着,这彷佛只是道日常的工序,不足称奇,无需担心。
接着,仍有小面具从它体内钻出来,它便再把它们抓起,举高,塞进嘴里,就这样重复,如此重复,重复至尽头,不知已重复了多久。
清脆的敲击声响了起来,砸在众人的心田,它仍在求救,而这求救的力气从何而来呢?希罗尔知道,这来自那些被吞掉的小面具们。
数声啼鸣撕扯着茫茫黑夜,微弱的光芒斜斜刺进希罗尔的眼帘,遥遥的远方,那只巨大的生物在卑微地祈祷。
他口袋里的东西动了两下。
是那尖锐物体,那不知是谁放进自己体内的物体,它慢慢飞出来,飞到希罗尔手中去。
于是,他便将它扔向那巨大的面具。
洛维静静看着,没阻止他。
这微小的东西飞向巨物的怀里,硕大的面具就张开人类的臂膀,迎接即将到来的生命。
众人隐约有种错觉,在那绝无可能变化的面具上,渐渐浮出了一抹微笑。
这笑容消散在沉沉的夜里,带着溃烂的双手与炸开的线球,它的生命即将逝去,而在这消散前的时刻,希罗尔瞥见了大门后的光景。
它张开了,露出一片金黄色的世界。
那副大而无当的面具已消融,与微不足道的尖锐物一起,两种生命相互碰撞,便携手回溯至降生前永久的寂静中。
众人在抽动,在迷失,现实世界的吸引切实落向了人们的躯体。
他们不需经由那扇门离去。
而希罗尔仍盯着那道门,那道门后面是什么?
如果这只生物转身打开它,一切或许会有不同,可它终究停在了这里,停在一扇小小的窗户前,于是,它便注定无法看到其后的天空了。
他们已远去,向着自己的世界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