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陈立三的船舱中走出,赵震站在船舷边,眺望着远处的大海。
夜里的海面宛若墨镜,在地平线与夜幕连成一线,苍茫的大海和无际的星空让人越发感觉渺小。
方才陈立三说起黄龙横征暴敛、削减兵额,沈世魁要求他去朝鲜买粮,帮皮岛居民度过饥荒。
他很想对陈立三说,他被骗了,这批银两和粮草,只不过是沈世魁为鼓动叛乱准备的赏银。
黄龙也好、沈世魁也好、乃至丁卯之役后的毛文龙也罢,这些人都称得上为国尽忠、大节无亏,但是也只剩下这八个字而已。
抛开前两位横征暴敛之外,毛文龙于皮岛开市,大明、后金、朝鲜三地货船云集,一年抽税不下十数万两。
但是皮岛几次饥荒,却未见毛帅开仓赈济,只剩下数万饿死的亡魂和自己金碧辉煌的帅府。
想想吴彪子的姐妹,想想港口的那些饥民,再想想翠儿的娘亲和张寡妇,赵震心中一阵剧痛。
辽西的节烈文官、东江的忠义军将,还有成天念叨着满汉一家的黄台吉,有谁把辽东汉民的性命当过一回事。
在赵震看来,这些人还不如成天叫嚣杀尽无谷汉人的努尔哈赤,来的光明磊落。
自己去江南又怎样,就算自己做得天大的买卖,那里的官员照样会把自己吃得渣都不剩!
干他娘,这什么世道,怎么就这么难活!
赵震怒视着远处的海面,他感觉自己像后世文明向古代投出的一颗石子,问着一条使汉人不再承受三百年悲剧的路。
“赵先生,你能去看看吴彪子吗,俺怕在这么哭下去,一条汉子就要废了。”
身后突然传来黄胡子的声音,自从上次练枪阵时自己为他撑腰之后,这位陈家的护卫领班一直都对他十分客气。
不过此时,他的语气却十分急切,甚至都忘了施礼。
赵震哪里在乎这些繁文缛节,抓着他的手边走边道:“走,带我去看看。”
黑漆漆的船舱内,散发着刺鼻的汗臭,只有楼梯口的一盏昏暗油灯,能照出些活动的人影。
黄胡子提着油灯走向舱室的东北角,那里的吴彪子正抱着个酒坛子,双眼空洞地流着泪,嘴里还喃喃地念叨着姐妹的名字。
“赵先生,船上就你最会说话,赶紧劝劝他吧。”旁边的护卫看见来人是赵震,也上前央道。
赵震点点头,走到吴彪子面前缓缓蹲下,把手伸向他哭花的泥脸,狠狠地抽了他一嘴巴:
“大老爷们,哭个屁,这舱里面哪个人没死过兄弟姐妹!”
水手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这平日里慈眉善目,说话凑趣的赵先生怎么说打人就打人。
不过反过来想想,人家说得在理,大家都是从辽东讨荒过来的,哪个没死过父母兄妹。
“是啊,俺爹娘兄弟四个天启七年就饿都死在岛上了,俺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有人附和道。
“对呗,天启四年,鞑子杀完穷鬼杀富户,俺们村就活下我和祁老三俩,不比你惨。”有人比惨道。
“说个屁,老子是万历四十七年就在开原城,啥叫肉喂狗、血浇地、死人脑袋当球踢,你们见过吗?我见过!要是死个姐妹就哭,老子能哭一片辽海来!”船上的马木匠为比惨大赛盖棺定论。
吴彪子抽了两下鼻涕,抽噎地说道:“俺知道,可俺就是想他们!”
赵震看了看他,又从怀中掏出纸笔来,往船板上一铺,抬头问道:“你姐姐叫什么名,哪里人,哪年生?”
“吴桂花,盖州卫小黄家屯人,万历三十九年生的吧?先生,你问这干啥?”吴彪子放下了酒坛子,纳闷地问道。
赵震舔了舔毛笔尖,在纸上规规整整写下吴桂华三个字,然后又把籍贯和生年写在下方后,才抬头回道:“人只要有人记得他的名字,就不算真正的死去,就像庙里供着的关帝君、岳王爷,就算再过一千年,他们也还活在人们的心里。我现在将你姐妹的姓名信息写下,你只要将这纸揣在怀里,她们也就跟着你一起过活。”
中国人对于血脉宗族的依赖,是深入到骨子里的,此时那白纸上简简单单的几行字,却让吴彪子仿佛看到了姐姐的样子。
他赶紧又说了三个妹妹的名字,等赵震写完,他把那张白纸拖在手里,好像有千斤重一般,小小翼翼地塞在衣服里,双手紧紧按住胸口,好像怕她们又跑了一样。
“以后别再那么混不吝的,要干啥事之前,多想想你姐妹在看着你呢。”赵震看见他情绪稳定,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身来。可一回头,却看见周围的水手都围了上来。
“先生,能帮我也写一个吗?”
……
那一晚,赵震将怀中的纸张全部都用完了,又承诺只要明天大家带纸来,他就会继续帮大家写,众人才放他回到艉楼。
没办法,辽东流民都有一把血泪帐,有的人一张纸都写不下逝去的亲人,赵震躺在床上,内心越发沉重。
第二日装完沈世魁搬上的货物后,陈家船队再次起航,几乎只用了一日功夫,就看到朝鲜的陆地。
皮岛在朝鲜称为椴岛,距离朝鲜海岸不到十海里,隔海就是朝鲜的海州府。
丁卯之役后,后金军队彻底摧毁了东江军在这里的屯田设施,屯民除了少部分逃到皮岛之外,基本都被捉回了后金当做奴隶。
曾经富庶繁华的义州、铁山等口岸,如今早已荒废。
赵震站在船头张望,居然发现一望无际的黑土地上居然连个鬼影都没有。
到了海州府城,陈立三先是让黄胡子等人换上东江军的军服,乘小船上岸打探,结果还靠近港口,就被巡逻的船队赶回。
崇祯二年,明廷就行文朝鲜各口岸,再不接纳任何私自贸易的民间船只。
陈立三无奈,继续向南行走,到了开城对方依旧是闭门不纳。
“东家,再往前便是江华岛了,过了这边航路就不熟了。”站在船头的方掌柜淡淡地说。
陈立三负手而立,叹了口气道:“总要试一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