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都,荣王府。
丝竹声悦耳,广阔的荣王府中人影晃动,欢声笑语,载歌载舞。
离都向来有“一宫,一楼,一府”的说法,形容离都内三个堪称人间极致繁华的地方。
“宫”自然是皇宫,“楼”自然是百花楼,而这“府”便是荣王府!
得益于昊阳帝的宽容,荣王府在很多地方都僭越了礼数,甚至要比皇宫还要气派!
朝中清流大臣已经无数次怒言弹劾,可每次昊阳帝却只是当做没听见一样,久而久之便也没人自讨没趣了。
今日听闻那位离都许久的长公主回宫,在荣王的默许下,荣王之子牵头,将考取状元之后的“庆功宴”与长公主返回离都的“接风宴”并在了一起,邀请了离都无数年轻的王公贵胄齐聚于荣王府。
模样憔悴落魄的读书人站在荣王府面前,看着府中载歌载舞,一副歌舞升平的模样,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
“浮攸?站那干嘛?快进来,世子殿下已经等你许久了。”
身穿下仆服装,发须苍白的佝偻老者本是站在门口焦急的张望,看到浮攸的出现,顿时眼前一亮,急忙上前几步抓住了浮攸的手腕,焦声说道。
“等我?呵!”浮攸满脸讥讽。
“他不是状元吗?还需要我这种穷酸读书人帮忙?”
“哎呀,你这话……”
那身穿荣王府下仆装饰的白发老者一边拉着浮攸走进府中,一边无奈的摇头叹息。
眼看四周没人,老者这才急忙压低了声音:
“他是什么水平你我还能不知?可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浮攸啊,听爷爷一句劝,你斗不过他们的,想想你自己,再想想你母亲!”
听到老者发自内心的关切,浮攸沉默后并没有回答,只是问起了另一件事:
“李爷爷,我母亲如今如何?”
“放心吧,你爷爷我虽然地位低下,在这荣王府犹如蝼蚁,但怎么说也在这干了小半辈子了,人脉还是有一些的,帮衬下你母亲没有丝毫问题。”
“她现在吃好喝好睡得暖,就是老念叨着想见你,说你这孩子怕冷,入春之后可要记得添衣,别总是看书看到半夜,连窗户都忘了关。”
“还有啊,我给你母亲送了点针线布匹,让她给你织件衣服,也算解闷打发时间了……”
听着李爷爷絮絮叨叨的话语,再看李爷爷花白的头发与苍老的面庞,浮攸感觉鼻子有些酸意,从小到大,除了母亲之外,也只有这位经常接济他家,给他带来各种古旧书籍,帮衬他与母亲良多的李爷爷是他心中唯一的亲人了。
他本想着有朝一日考取功名,能够搏一个荣华富贵,报答李爷爷,让母亲与李爷爷后半生安享晚年,可没想到……
“谢谢你,爷爷!”
浮攸的声音有些哽咽。
听出浮攸声音异样的李云福脚步一顿,侧过脸颊,长叹一声:
“别这么说,终究是爷爷我……害了你们母子俩啊。”
“我从来没有怪过爷爷你的,如果不是你,早在二十年前,我和母亲就已经冻死饿死了。”
“可你为考取功名准备了那么多年,那个本该风光无限,骑马游街的人是你才对!”
一生谨小慎微,唯唯诺诺的老者此时低着头,快步疾走,可话语中却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愤怒,还有一丝悲意浓厚的颤抖。
如果不是他自作聪明,如果不是他利欲熏心,浮攸这孩子如今怎会如此!
“别说了爷爷,事情都过去了,下次来我给你带点好酒,我们喝一场?这次醉倒了我可不会把你扶回去了。”
不愿让李云福再自责的浮攸收敛心绪,转而以轻松口吻转移话题。
“哈,你小子,别忘了当初教你喝第一杯酒的人是谁!”
一提起喝酒,李云福顿时放下一切,喝酒算是他所剩不多的人生中最看重的乐趣了。
“可是爷爷,你已经连着三次在我前边醉的不省人事了,服个输吧!”
“服输?服个屁!我这是年纪大,再让你爷爷我年轻个三十……不,二十岁,你爷爷我还是离都第一海量!十个你都不够我喝的,要不然你以为你爷爷我当初怎么进的这荣王府,还不是我拎着酒坛子一个接一个的喝趴过去的?”
说起当年勇,李云福来了精神,一路上拉着浮攸非要和他吹嘘一下当年的喝趴整个离都酒场的豪勇事迹。
穿过偌大的荣王府,两人一边走一边说,不多时便来到一处明显出自名家之手的秀美雅致的院落旁。
“好了好了,爷爷,我到了,您赶紧走吧,被那荣景熙看到了又要升起事端了。”
瞥了一眼院中歌舞升平,汇聚了离都八成年轻才俊与王公贵胄的白鹤园,浮攸无奈的提醒道。
李云福顿住,同样看到了白鹤园内那被众人如众星捧月般恭贺的年轻华服男子,神色变幻,最终还是叹息一声:
“行,那我去看看你母亲那边的情况,替你问个好,有什么话需要我带过去的吗?”
浮攸想了想道:“就说我在外边一切都好,还认识了新朋友,见识到了新的世界,我很开心,让母亲她不要担心我,用不了多久,我会想办法接她出来的。”
“你这孩子……总是报喜不报忧。”
李云福眼神复杂的拍了拍浮攸的肩膀。
浮攸只是微微一笑,看着李云福转身离去。
明明来时在浮攸身边还意气风发的李云福,此时离去的时候却仿佛苍老了不少。
等到李云福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墙角后,浮攸才敛去了嘴角的笑意,神色平淡的转身踏进了白鹤园。
高堂满座,绕溪摆宴。
明明只是一座院落,可其中面积却大的惊人,潺潺溪水自假山流出,贯穿碧翠竹林,又穿过百花盛开,白鹤嬉闹,围绕在了这白鹤亭左右,带来丝丝清凉。
而后溪水绕过,又于院中亭下汇聚成莲湖,湖面上清风浮动,莲花朵朵。
云天收春色,木叶动莲声。
白鹤亭中的诗会之上,无一不是衣着华丽的年轻之辈,所穿所用,极尽奢华!
毕竟能出现在这里的的人,个个家世显赫,父上至少也是能在仙朝直面身上的朝中重臣!
亭中座摆如莲,围绕而坐,众人言笑晏晏,曲水流觞,享受着这山珍海味与丝竹声脆脆。
“好诗,好诗啊!于大公子这首《春思当真写得好!”
等到场中一名公子哥于竹弦声中念完自己的高作,众人纷纷拍手叫好,以诗下酒!
“过奖!过奖!”
那体态肥硕的公子哥笑的眼睛都看不见,只是左右拱拱手,面色得意。
“我这首诗只是自己闲着没事瞎琢磨出来的罢了,比起世子殿下在去年秋试上作的的那首《鹧鸪天·春闺,简直如同萤火与皓月啊。”
听到如此吹捧,居于亭中主座之上,满脸笑眯眯的,脸上还带着些许雀斑的绿袍男子哈哈大笑。
男子不高也不壮,容貌与修为更是平平,可站在那里,却有一种天然的气度存在,高高在上,睥睨四方!
“于伟,你倒也不比如此谦虚,我那首词也不过是十年苦读沉淀写出来的,正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观你刚刚那首诗作的也算巧妙,证明你也有诗才在身,所以你只需坚持即可。”
听到自己的诗竟然被有“状元之才”的世子殿下承认,于伟顿时兴奋的脸色涨红,神情激动难耐:“多谢世子殿下!”
荣景熙点点头,心中却冷笑连连。
诗才?
蠢材罢了!
身为尚书之子却沉迷舞文弄墨,真是蠢到家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蠢所以才好糊弄,只要他随口夸赞两句,平日里让浮攸那家伙写几句诗扔过去,那这位尚书之子还不对他感激涕零,心甘情愿的站在他这一边?
神色兴奋的于伟落座之后,众人议论纷纷。
“听闻殿试时,世子殿下曾作一首《寒苦赋,诉说十年寒窗之艰辛,与忠于仙朝之决心,就连当时的谢太傅看了之后都赞不绝口!”
“谢太傅?是那位青麓书院的院长!?”
“当然,除了他之外还有谁能有资格被称为‘太傅’?”
“我滴个乖乖,世子殿下所作竟然能得到那位的赞许,果然是状元之才啊!”
……
年轻男女围绕在荣景熙身边,各自讲述着之前科举考试的奇闻。
因为个个家世显赫的缘故,他们这些人的消息自然灵通,知晓不少殿试时的内幕。
比如荣景熙在去年秋试时曾作的那首《鹧鸪天·春闺:草白苎新袍入嫩凉。春蚕食叶响回廊,禹门已准桃花浪,月殿先收桂子香。
鹏北海,凤朝阳。又携书剑路茫茫。明年此日青云上,却笑人间举子忙。
让当时的所有考官看了都直呼“妙哉”!
而之后殿试时那一首《寒苦赋,更是让荣景熙出尽了风头。
除了让诸位大臣都赞不绝口外,还让作为主考官的青麓书院院长谢寅杰直接将荣景熙评为了状元之才。
明明不是青麓书院的读书人,却有着力压青麓书院所有人的惊世之才!
而荣景熙,自然也就成为了离夏仙朝科举以来最年轻的状元,春风得意马蹄疾,风光满离都!
这场宴会,其实本就是荣王打算给儿子摆的“状元宴”!
只不过恰好遇到了长公主回离都,荣王便顺水推舟,邀请了长公主一同前来,就当是接风洗尘了!
“哈哈哈,长公主殿下可还满意?”
耳朵一动,听到众人对自己的推崇,荣景熙神色更加自得,侧头看向主座旁的另外一人——
离仙仙朝长公主,容楼月!
“一年未归,离都风气怎的变得如此不堪了!”
轻纱帘幕后,看着互相吹捧的王公贵胄,那道声音充满了不耐与厌烦。
如果不是荣王亲自堵在她回来的路上邀请,还说动了他父亲游说,谁会跑来参加这群家伙的什么“接风宴”啊!
前线离夏将士与妖族厮杀,舍命保护的就是这群废物?
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垃圾而已,她一枪下去能扎穿四五个不带停的!
荣景熙脸色僵住,这女人离开了一年,他都忘了这女人对这种舞文弄墨的行为向来都是嗤之以鼻来着。
“公主,冷静,冷静啊!”
眼看长公主的怒气槽蹭蹭上涨,脸上黑线越来越多,已经忍不住想要踹翻这亭子走人时,一旁扎着双云髻的粉裙小丫鬟赶忙拉住了身边女子。
她跟随在公主身边多年,对公主的一个眼神一个微表情就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所以当小杏露看到长公主右手指尖无意识的敲打着桌面,那双好看的丹凤眼微微眯起时,就知道长公主这怕是要准备出手了。
“这世子殿下,真是不懂事……”小杏露心中嘀咕道。
这种莺歌燕舞的场所是公主最是讨厌的地方,那世子殿下真是对公主一点了解都没有啊,不知道当初长公主之所以离开离都就是受不了离都这群家伙终日饮酒作乐的风气吗?
仔细想想,这位世子殿下在长公主离开离都之前,貌似没少被长公主胖揍过。
所以对方这是故意来恶心长公主的?
荣楼月也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心中的厌恶与不耐。
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清楚她不喜欢这种事还非要让她来此的目的,但直觉告诉她,父亲并不单单是因为那荣王的请求才让她来的。
她来到这里,有着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目的在。
父亲一定有什么事在瞒着她!
她虽然喜欢直接动手,但也并非不懂得思考。
荣楼月眼神流转,目光透过轻纱,扫向场中众人。
一旁的杏露看到长公主重新恢复平静的面庞,心中有些感叹。
换了一年之前,长公主肯定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先把这群家伙揍爬下再说。
而如今长公主竟然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气了,公主这一年来是真的成长了不少啊。
与此同时,当世子殿下余光看到某个读书人的身影出现在白鹤园后,终于不再拖延时间,说出了今天的真实目的。
“如果公主殿下不喜欢这种软绵绵的诗句,不如我们换一种?”
荣楼月眉头一挑:“换什么?”
荣景熙思量了片刻,联想到这女人的暴力作风后沉吟开口:
“不如以‘剑’为题?”
“剑?”
荣楼月与杏露两人神色一动。
眼看这位公主殿下勉强有了点兴趣,荣景熙轻轻拍手,丝竹声停歇,将众人的目光引到了自己身上。
“公主殿下觉得有诗有酒,无剑不行,所以诸位接下来不妨以‘剑’为题,诗词皆可,看谁能让公主殿下称赞?”
听闻此话,在座众人都有些惊讶,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一旁的荣楼月也眯起眼睛看向荣景熙,不知道这家伙想搞什么鬼。
“不过既然是诗宴,没有彩头可不行,长公主觉得呢?”荣景熙微微一笑,转头看向轻纱薄幕后的窈窕倩影。
荣楼月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
“这样吧,本世子愿拿出‘青天琉璃盏’做彩头,赠予那位能让公主开口称赞之人。”
“青天琉璃盏!?”
闻言众人一片哗然,心中大惊,满脸不可思议。
“你疯了?”
荣楼月转头,目光凌厉的看向荣景熙。
青天琉璃盏虽只是平平无奇的一盏“万古长明灯”,并无什么特殊玄妙,可这青天琉璃盏代表的意义却非同寻常!
因为这是她的父亲,也就是如今离夏仙朝人人敬畏的那位陛下赐予荣王的,代表的是“灯火照耀之地,便得离夏国运庇佑!”
俗称“免死金牌”!
“竟然将父亲亲赐之物拿来当诗会彩头?这家伙是活腻歪了?”荣楼月眯起双眼,心中震怒。
一旁的杏露也捂住嘴巴,满眼不可思议的看向荣景熙。
公主殿下平生最敬重的便是那位陛下,而这家伙竟然敢拿陛下赐予之物当彩头?
这可是大不敬!就算是荣王也不一定能保住的!
远的不说,如今公主殿下她现在可是要准备动手了呀!你确定不跑吗?
亭中其他人也是一脸不自然与怪异,他们也没想到一次小小的诗宴竟然会牵扯出这种东西来。
众人面面相觑,一脸的犹疑,这东西……怎么说呢?
想要,又不敢要!
有了那青天琉璃盏,便可得离夏国运庇护,可以说是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可谁敢拿?谁有命拿?
这是皇帝陛下赐给荣王的,别人就算赢了,有胆子拿走了,那得罪的可就是皇帝与荣王这离夏仙朝最有威势的两人,逃到天涯海角都不一定能活着。
看着众人一脸匪夷所思的表情,故意将话没有说全的荣景熙轻轻一笑:
“放心,诸位的疑虑我自然知晓。”
“不过请诸位放心,这件事皇帝陛下与父亲大人都已知晓,并且允许了,要不然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那这件事开玩笑。”
“荣王知晓这件事?陛下竟然也同意了!?”
“真的假的?”
“世子殿下莫要开玩笑啊!”
荣景熙微微扬起下巴:“我以状元之名担保,所言一切为真!”
荣景熙这话一出,仿佛惊雷炸响,如同巨石扔进湖中,荡起巨浪涟漪。
刚刚他们还以为是荣景熙自作主张说出了这种荒唐话来,可现在却说这件事是被荣王与陛下允许的呢?
“陛下竟然同意了,公主你听到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