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子箴有个常年上锁的红漆地柜,钥匙就揣在他的身上,那柜上的锁。。时被亢奋的年轻人们砸开,后来又换上把新锁。这样的柜子家家都有,木材品质不同,样式稍有差异,是家里的主要陈设,上面摆放着主席像,座钟,瓶瓶罐罐。老人们把一生最神秘最珍贵的东西保存在柜里,就像保存着自己的权威,再不定期地从里面取出一些东西,让儿孙们激动起来。
杨二姊也有一个类似的红柜子,钥匙她终年藏在身上。杨二姊会像变戏法般,从柜里拿出酒心巧克力、上海话梅糖、山东高粱怡、北京酥心糖和果脯,或者过了期的月饼和提江。她那柜子被她保护的很好,盖子从未大敞开过,因而显得愈发的神秘。每次要掏出钥匙开柜子,杨二姊都背对着迫不及待的孩子们,用力把柜盖掀开个缝隙,侧身把整只厚重的柜盖抵住,再将一只手伸进去盲摸她要拿的东西。在孩子们眼中,这柜子简直就是《天书奇谭》中的那个聚宝盆,能变出全国各地的好宝物,充满吸引力。每次看着孩子们满足的样子,杨二姊会露出一副无所不能的得意神情。
姥爷蔡子箴那边,孩子们去得少,蔡玉梅不敢常带他们过去,怕杨二姊心里不舒服。蔡子箴的“聚宝盆”一样能取出好东西。有一回,他从柜子里取出北京“稻香村”的绿豆糕款待刚进门的外孙。那“天赐神物”一口就把张平平征服,含在嘴里,就像雪一样立刻融化在舌尖,甜甜的粘在舌头上细腻棉软的一层。让她感慨来得太少,这般好东西,都便宜表哥表姐了。姥爷的木柜表面已经磨得油光水亮,时而还用蓖麻油打一遍,密实得连小水珠也渗不进去。通体枣红色的油漆,铜锁上下合在一起组成祥云图案。柜盖掀起时像石头一样重,声音低沉悦耳。蔡子箴掀开柜盖给他们找东西吃时,张平平曾偷瞄到里面放着好多东西:几本白皮红字的印刷书,一些册子和全是人头的照片,有些钢笔字迹的旧信笺从布包裹里露出角来,贴着她没见过的花式邮票,但看不到鼓鼓囊囊地布包裹里面还藏着什么。
蔡子箴快八十岁,身材依旧宽大壮实。他头颅硕大,脸庞宽厚方正,深红色的肥厚双唇闭合严实,嘴角微微上翘,一双大耳垂几乎触碰到肩膀。那家族标志性的山根高耸的鼻梁上架着一幅黑边眼镜,倔强的眉毛向两边扬,挑起松弛的眼皮,细长的眼尾穿出镜框。他的头发越来越少,干脆都剃掉,一颗光亮的大脑袋配着两只肥大的肉耳朵,长年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像尊弥勒佛一般。他底气很足,说话像震雷,隔着几间房屋都能听见。
张平平一直对他有种畏惧,不太敢亲近,更不敢乱问问题。好在跟他说话的机会也不多,她只是他孙辈中的十几分之一。有一回,三妗让平平把躺在盖帘上的饺子数一遍,她刚伸出右手,准备用手指挨个盘点排列整齐的白胖饺子,忽然背后传来蔡子箴浑厚的声音:“不能这么数数,把手背过个,别出声,用眼睛数!”然后,他把双手抄在身后,盯着眼前的好几扇盖帘,静默片刻,他说:“你再数数是不是二百零三个?”“不要一眼就让人看到你要做甚,对不?嗯,你是个聪明娃娃。”蔡子箴是出名的心算能手,刚到农机厂管理库房时,库房一头进货物一头出货物,他守在仓库门口只用眼睛看着,直到下班后才在账簿上记下总数,从没出过错。
蔡子箴对张平平说过的话少之又少,可孩子就是很奇怪,他们不会把一天到晚不停数落、絮叨他们的人当回事儿,反而对有距离的人格外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