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吉果然如她所承诺,要请朱爸爸全家吃饭。
不过,并不是和平饭店。
对于一年下馆子的次数取决于当年认识的熟人结婚次数的朱家来说,有饭店可吃就不错了。
朱爸爸早早打来一盆水,仔仔细细将胡子和鬓角都刮了刮,穿上自认为最体面的短袖和短裤,以及袜子——坐在床边穿袜子的时候,忽然明白过来昨晚长子的话:连进和平饭店的衣服都没有!吓得他差点后背一身冷汗!
“吉吉请我们吃饭的这家饭店规格怎么样?我们这样穿不会显得太寒酸吧?”朱爸爸不放心地问朱妈妈。
朱妈妈正给自己找裙子。找来找去找不到一件得体的,只好继续穿裤子。可一条好的裤子刚洗还未干,剩下的两条都打着补丁。
朱妈妈闻言叹气道:“日子这么拮据,谁还在意饭店规格和配套着装啊。太讲究的话我不去了,总可以吧?”
一听朱妈妈要打退堂鼓,朱爸爸连忙闭嘴。严格说起来,吉吉这条线,是朱妈妈的人脉。吉吉是朱妈妈办公室里的师傅的领养女儿。
朱妈妈办公室里的师傅叶老师,说起来也是个苦命的女人。适合婚恋的年龄,家里给说下一门亲。还没到结婚的日子,定下亲的男子跑了。跑去了台湾。明明不曾见过面,叶老师却从此被拖累一生。
因着这层关系,在婚恋市场上算是断了机缘。叶老师年轻的时候,女性二十岁朝上就算老小姐了。叶老师到30岁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死了婚恋的心,于是托人领养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一心一意做起单亲妈妈来。
儿子养到二十出头,不知怎的,也偷偷跑了。别人问起,叶老师就说跑去了广州。有一次叶老师在办公室里说漏嘴,朱妈妈才知道,她的养子实则是偷偷跑去了香港。
仅剩的一个女儿吉吉,好不容易跟一个大学老师结了婚,又非要随大流去日本打工。女婿恳请吉吉剩下肚子里的孩子再出国,吉吉一转身竟然狠心将孩子堕了胎。为此伤痛了女婿的心,女婿狠心以离婚做威胁,也未能阻挡吉吉奔赴日本的心。
吉吉去日本后,叶老师又成了孤身寡人。
逢年过节,朱妈妈出于师徒情谊,会邀请叶老师到家里来过节。叶老师知道朱妈妈家里逼仄,每次都婉拒了。于是朱妈妈便每年春节的时候,提着水果蛋糕去看望一下叶老师。
两家的友谊就这样在工作之外保持下来。
叶老师早已退休,如今是受工厂返聘。吉吉回国后,叶老师决定不再接受返聘,准备享女儿的福,过闲适的退休生活。她提议让朱妈妈接手她的“会计”岗位,被朱妈妈拒绝了。
接手叶老师“会计”岗位的,反而是朱妈妈带出来的徒弟。朱妈妈则继续干“出纳”。
“我怕出错,不想担责任。”事后,朱妈妈这样向朱盛中解释。朱盛中摇头批评道:“妈妈,收益和风险成正比。责任与岗位成正比。你不想担责任,只怕一辈子都不会有大出息。”
朱盛庸目光在哥哥身上转。很多时候,哥哥说的话都充满了哲理。譬如小时候,他们一起在菜市场门口的砖头乒乓球台上打乒乓球,对方喂给他一个漂亮球,他反手一抽,赢得干错利落,不由大喊一声“好机会”。哥哥在一旁道:“只要技术足够好,每个球都是机会。”
哥哥朱盛中穿的是短袖衬衣,特意系了一根红色领带,看上去时髦极了。又帅又时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熠熠生辉。
朱盛庸接过妈妈递过来的及膝短裤,那是哥哥的旧衣服该造而成的短裤。为了掩盖一边屁股磨了个洞打过补丁,朱妈妈索性将好的那一边也打成同样的补丁。
“弟弟都要读大学了,妈妈你怎么还给他穿补丁裤子?”朱盛中打抱不平道。
“管好你自己!”朱爸爸蛮横阻止道。策反的事情岂能容忍?
一番挑三拣四和忙乱之后,一家人齐齐整整地出门了。
吉吉挑的请客饭店是老正兴菜馆。
巧了,两家人正好在老正兴菜馆门口遇上。
吉吉约三十三、四岁,正是风韵年华,微微发胖,又没有胖走形,微圆的身子裹在丝绸旗袍内,说不出的富贵。烘托富贵气氛的,还有她脖子里绕了两三圈的珍珠项链。她烫着在上海绝没有见过的中波浪头发,化了淡妆,伸出来的手上,涂着鲜红的手指尖。
她看起来很精致。
叶老师显然被女儿打扮过,虽然穿的是中式斜襟衣服,却因为戴了珍珠耳钉、画了眉毛、拎了个小包而显出几分出格来。
跟叶老师相比,年轻的朱妈妈反而显得朴素多了。
朱爸爸忍不住夸赞起叶老师来——因为年龄相近,不太适合对着吉吉猛夸。朱妈妈则默契地自我分工,夸赞起吉吉来。可惜她在公共场合总是比较腼腆,翻来覆去也只有“哪能噶好看啊”“像画报里走下来的人儿”“一点也不见老”之类的。
一番客气寒暄之后,吉吉挽着她母亲打头阵,意气风发、昂首挺胸地走进老正兴菜馆。
吉吉边走边回头说,她在日本的那三年,想死了上海的油爆河虾、脆鳝、白斩鸡、四喜烤麸……那一道道浓油赤酱的老上海滋味,令她魂牵梦绕,恨不得马上插翅回上海。
“吉吉阿姨住东京?”朱盛中搭讪。
“是啊。东京。大得像个迷宫。”
“东京那么发达,吉吉阿姨舍得回来?”
“东京不行了,”吉吉嗤笑着摆摆手,“我前夫那家伙,说起来还要感谢我。幸亏跟我离婚,为了支付离婚费用,他将名下的两套房子卖掉。要是拖到现在,房价暴跌,有价无市,只怕要被房贷拖累死了。”
“什么!”朱盛中表情瞬间凝固。他不是没有听清,而是不敢相信。尤其是昨天晚上,他还傲慢地批评了弟弟的狂妄预测,还信誓旦旦拍过胸脯,说日本经济一定会重振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