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接过烧饼,身后的弄口有列队的日本兵经过,他们不敢久待,走的时候,月儿一步三回头,说她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阿绪眼圈红了,说:“那我成亲的时候好歹寄份子钱回来。”
他的意思是不回来可以,千万要活着。
月儿眼圈也红了,她狠狠地点头,说:“我一定。”
离开阿绪后,她躲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大口吃那只烧饼,冷不丁看到包烧饼的报纸有一行醒目的标题,是四爷遇难的消息,她虽然明知那晚四爷插翅难逃,但此时看到白纸黑字,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命运弄人,她曾经无数次不想见到四爷,如今倒是真见不到了,可她真的好难过。
哭过痛过,还得振作起来,她行李不多,唯一值钱的是包袱里的手枪和钻戒,一直饿肚子不是办法,前两天她想找一家当铺把钻戒当掉,但当铺老板狐疑的眼神引起了她的警觉,她果断奔离,眼下日本人到处在找她,身形体貌均对外界公告,万一遇黑心人想举报自己讨好日本人,那就危险了。
眼下日本人对她的寻找更疯狂了,街到处都是她的通缉画像,
想是徐来追杀他们的时候看到了她的衣着,画相的服饰与她此时的衣着极为吻合。
她连忙找角落把包袱里的另一套衣裙换,再出来时听到报童在叫卖,说日本人拉拢帮派大先生,想让他们做亲善大使。
杜某某的名字冲进耳膜时,月儿蓦然一怔,忽然想到了什么。
一个久远的声音在脑际响起:“将来有什么事,你可以直接到杜美路26号,找杜先生就好。”
杜先生会否帮她?
她想了想,总归无法离开海,决定赌一把。
杜美路26号,这是海滩无人不知的公馆,她迅速动身,找到了那里,在附近盘桓几日,那里每天有身穿黑衣短打的帮派打手守卫,她不敢冒然前请人通报,怕有人会为了利益把她举报出去。
她务必要直接见到杜本人,直接和他搭话。
一晃五六天过去了,她仍没见到杜先生,不过也不是毫无进展,她听说杜在华格臬路也有家宅,便又辗转去了那里。
这天本就又饿又累,加并不容易打听到杜的准确门牌,当真是越走越灰心。
傍晚的时候实在困顿不堪,旁边有户人家的后门正好出现片刻漏洞,她便阴差阳错地撞了进去,她本是数日没有吃饭,想在人家后厨讨点吃的,不料刚吃到一口,便被管家逮住扔了出去。
平日像这种小事也惊动不了这家主人,但偏巧她被扔出来的时候,有两辆汽车在旁边停下了。前一辆的人下车了,看了眼月儿,问管家怎么回事。
管家说逮着一个毛贼。
那人看了月儿一眼,觉得她的气质容貌绝不可能是毛贼,难道是从华界逃难而来的?
可海滩有头有脸的人家几乎都在租界内,这么贵气的女孩怎么可能是从华界来的?
若放在平时,他一个帮会大佬,根本不会在意一个小姑娘打哪儿来的,但正巧,今早几乎所有帮派大佬都被日本人拜托了一件事情,要他们协助找一个小姑娘,而眼前的小姑娘……
月儿被他盯得心头发毛,不觉危机感袭来,脸灿然一笑,说:“吾不是贼,吾只是来找同学玩走错了门,伊拉好像在隔壁呢,伯伯再见呀。”
但对方太不好糊弄,一双精目看着她:“说说?你的同学姓甚名谁?”
月儿假装没听见,说:“要下雨啦,吾要走啦,失陪失陪。”
然而对方立刻使个眼色给手下,月儿顿时被擒住了。
惊惧之时,忽然后面那辆车的人下来了。语气风轻云淡:“啸林,放了这姑娘,别吓着她,她说得没错,她是来隔壁的。”
月儿愣了一下,细看才看清对方,脱口道:“杜……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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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月儿讶异的是,杜先生竟然就住在隔壁,是三幢两进式豪宅。
月儿被带进杜公馆书房,杜先生屏退其他人,开门见山问道:“姑娘,你因何得罪了日本人?”
没错,杜先生和刚才那人一样,都被日本人拜托协助留意一位海小姑娘,虽然日本人没有提供照片,但模样身高和年岁极其吻合,而刚才他在车目睹了月儿撒谎全过程,笃定她就是日本人要找的那个小姑娘。
月儿对杜实在知之甚少,且还在报纸看到过日本人招揽他的消息,不敢轻易暴露秘本。
于是她说:“外敌犯我中华,欺我百姓,我们同学看不过眼,偷偷炸了他们一辆卡车。”
杜说:“不,你撒谎了。你是不是为了一个秘本?”
月儿大惊,伺机就要逃跑,杜先生却说:“你别怕,第一,我不会给日本人做事,第二,我对那东西没兴趣。何况,现在只有我能帮你。”
原来,杜先生一直在调查当年的暗杀事件真凶,用了两年时间查出是司马指使救国党冀某干的,可此时冀某已遁去外洋,司马也投靠了政界大要,不过他抓到了司马的贴身助理,事无巨细地了解了个底朝天。
这么说,他一早便知晓秘本之事了,若有觊觎之心,也应该早就行动了。没有行动,是否证明他说的是真?但她现在哪里敢轻信任何人,她需要时间想一想。
于是她说:“可以给我点吃的么?”
填饱肚子后,月儿想通了,自己没有别的办法,拖下去更加危险,此番必须堵!
她开始娓娓道来,从1906年开始七个科学家讲起,讲到一个月前七人小组为了救她的悲壮惨烈。
杜先生听后面色凝重,戎家出事他是知道的,当时只感慨四爷英年早逝,却不知,他竟是为了这样的大义而牺牲,再看眼前这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她古道热肠,救过他的性命,身还背负起了如此艰巨的使命。
他对月儿说:“你救过我性命,原本我也是要救你性命的,但我只是打算让你交出秘本,我保你不再被日本人追杀。”
月儿猛地警觉。
“但听你这一番话,我纵然不是好人,也不能把如此重要的东西交给日本人。我会送你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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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金利源码头到处是身穿短打的帮会打手,据说他们要从黄浦江走一批货物到香港,然后途径西贡,运送至暹罗、孟买。
为了这批货物的安全,他们事先不仅通知了法租界的巡捕房,连帮会大先生都出面了,据说大先生此时就在码头面那辆汽车里。
在租界,日本人不会轻易撒野,他们也明白攻城容易统治难。所以必须拉拢和利用海滩的社会名流,更何况这次是杜某人亲自通融。
货船缓缓启程,然后,渐行渐远。
码头的一辆黑车里,一个军师模样的人说:“杜先生,您总说您这辈子做不成好人了,但我看这件事是好的。”
杜没有说话,很久之后才道:“是非好坏,但凭旁人说罢。”
海鸥凄厉,轮船渐行渐远,直至化作一个小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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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暗去,夜色升起,大海无边无际。
月儿从一只麻袋包钻出来,爬出货舱,爬到船顶桅杆的旗子下。
她背着小包袱和雨伞,抱着猫,迎着猎猎海风,在夜色中望着戎公馆的方向。
那座山寨国府大楼已经不复存在了。望着黑蒙蒙的那个地方,她的眼睛蕴满了泪水,她带着使命远去,前路凶险是一定的,但她会勇敢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