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距此处不远,是海滩一座名宅,被誉为亚细亚的凡尔赛宫,是他那位把生意做到了法国的父亲司马玦亲自设计建造的,整座府邸气度雄浑、雍容华贵,据说颇有欧洲皇家园林的风致。七小姐曾经受邀替司马六小姐做过伴娘,晓得那座豪宅惊艳,七小姐倒想着给六姐九妹以及静丫头也见见,也不管司马此时是实让还是虚让,径拿眼睛去看钮静文,仿佛说:去就去,怕怎的?
钮静文倒没什么,她是大学里的人物,社交公开早不是什么新鲜事,然而九小姐却几乎绝倒,想这七姐姐越发疯了,一个女儿家怎好随便去男子家中!
九小姐说:“静表姐去吧,我和三三……三少奶奶带着挠挠回家。”
七小姐知她顾虑,倒也恰好能支开三三,欣然答应。
司马见两位小姐真要登门,倒暗暗叫苦,不虚让那一句好来。
九小姐和三三抱着挠挠做辞而去,三三从头到尾不晓得今儿这是干了个什么事体,缓缓随着九小姐向公园门口去,到了出口,却滞足不前了,看看身的绫罗绸缎,她那颗少女的心自是喜欢的,在公馆是不能这样穿戴的,倒十分留恋。
不觉就红了脸子吞吐道:“九小姐先行一步,容三三在这园子里多呆一时罢。”
九小姐料她是欢喜那些衣裳,想多穿一阵子,倒也体贴她的一颗心,微微点头,由她去了。
九小姐走后,三三返身向园子深处闲步,不知行了多久,身略乏,便拣了一幅干净露椅坐了下来,还不待拭一拭额间细汗,便听身后细竹林里有人说:“这个狗少!明明是在这里骑马,怎就找遍不见其踪!”
隔着细竹林,声音有些飘忽,但也足够听真,只听又有一人接口道:“只怕这园子太大,错过了罢。”
前者说:“且不找他了,咱二人歇它一歇!”
紧接着那边窸窸窣窣坐了下来,后者问:“罗会长,敢问您这位同窗好讲话不好讲?肯拿出钱来支持爱国会么?”
“这也不好说,就是碰运气罢!”
“敢问这位爷着实手头宽裕么?”
那人笑了,说:“孩子话了不是,你只听这司马二字就该明白他是谁!”
听者仿佛倒有些糊涂,想了想,说:“我却不明白?”
那人就说了:“映星你是书香世家,不留意商政两界的事,这司马小楼乃是一位大军阀的独生孙儿,其祖父在北洋干过督军,下野后南下来到海,带领其子开办了各色新式企业,生意做到了英国法国,财发得要溢出来。你说宽裕不宽裕!”
那叫映星的人闻言大喜,说:“这倒好,十有**这回不会空走了!”
“也难说,”那人有些拿不定,说司马老爷子受过政治冲击,下野后对政界冷了心,乃至于性情大变,对所有国事政事天下事惧不关心,奉行‘独善其身’,绝不染指外界,并且深憎外人游说,向来有人前去攀附,都会吃闭门羹。
这番话叫听者凉了半截,失落地说:“那也许还是碰钉子!”
“碰钉子没关系,总是要来试试的!若侥幸能说动司马小楼的爱国之心,弄几万块钱出来不应该困难。这个狗少,去年花九万法币买了一匹大不列颠纯种马,轰动了海滩,何况咱们这是请他出钱做正事?想想还是可能的……”
说到这里顿了下,忽然扬声道:“卢兄,幸会、幸会!”
想是遇见了熟人,二人起身招呼了,寒暄之后,那姓卢的人问:“这位小爷是?”
“这是会里的书记员林映星。”
这个名字倒令竹林这边的三三愣了一下,她隐约晓得四爷姨太太的名讳是叫林映月,这林映星的名字听去,倒仿佛是她兄弟似的。
她料的没错,这位林少爷正是月儿亲兄弟。因是参加了学生爱国会,跟着会长罗三化出来替会里筹措经费的,他辍学数月,一直瞒着家里,近来从北平回到海,至今还不曾跟家中联系,每日在会里对付着。”
罗三化与姓卢的寒暄,后说来这里寻司马小楼,叵耐遍找不得其踪,那卢先生道:“你倒是迟了一步,我先才看见七爷同着三位女子,由公园南门出去了。”
罗三化一听,连忙抱拳做辞,速速携了林映星向北边角门奔去,想是司马骑马时,把汽车泊在了南门,而司马府邸正是距北边角门近,罗三化一面走一面说:“真真狗少,半米长的路,也值当开汽车来,映星快走,咱二人由角门出去,抄近路截他,或许比他先到也未必!”
说罢提了袍子便走,果然所言不差,俩人到达司马府邸附近的林荫大道时,身后一辆汽车叭叭鸣着车笛驶来了,回头一看,正是司马大少的那辆‘阿尔法罗密欧’。
车速不快,罗三化老远就抱拳赔笑,不想车子并未停一下,嗖地从他们身边驶了过去。
罗三化抱着个拳定在那里,气的直瞪眼,望着冉冉而去的车子叹气道,“什么同窗之谊!人心不古!人心不古!”
正叹着,那车子却在前面停住了。
他二人见状,连忙拔脚走去。
“老罗,知道就是你!”司马亲自驾着车,说:“车。”
罗三化见后座有女子,倒有些不便。
司马知他顾虑,道:“院子里的花园大道有数公里,莫非你老兄走着进去?”
罗三化呵呵赔笑,向后面女子说一声:‘借光、借光。’也便车了,跟映星同挤在前头副座。
司马自是精通女人心理,晓得小姐们不喜给人知道身份,故就不做介绍,他家的仆人早就望到车来,远远打开黑色雕花大铁门候在那里,绿意盎然的花园大道笔直地映入眼帘。
‘呜’的一下子,汽车驶进去了。
果真是东方凡尔赛,迎面而来是大树参天,郁郁葱葱,绿阴中女神雕塑亭亭而立。玉带似的人工池波光粼粼,帆影点点,沿池点缀的铜雕塑更是丰姿多态,美不胜收,世人只知哈同花园名扬海滩,却不知这座东方凡尔赛才是登峰造极。
司马没有带诸位参观府邸,倒径直率众入了餐厅,还不到薄暮时分,用餐着实是早了些,这种客气明显有些过了。钮静文由此看出司马对她们这些访客的态度,冷淡也说不,不过热情更说不。
不由的她的脸色就略有不快,无奈刚进门不好即便做辞走人,勉强坐下了。再看七小姐,样子竟丝毫不尴尬,但却隐隐有种发狠,仿佛在说:你司马大少自管端着!咱们走着瞧!
也是,连钮静文都觉出司马的敷衍,七小姐还能不觉出么。
司马家的餐厅大得像座小城堡,仆人众多,统一蓝白相间的着装,像礼查饭店的侍应生一样垂手立在那里,好似一队队纹丝不动的兵马俑。
也不晓得饭是由天掉下来还是怎的,众人刚落座,菜就来了,煎炒烹炸,蒸烤烙炖、西餐中餐、色色齐全,好在餐桌是由东通到西的宴会大长台,还不至于能摆满。
罗三化是位落魄书生,生性豪放,见酒菜从来不作无谓的客气,叵耐今日心中有事,也就无心用餐,措辞道:“老同学啊,罗某今日来,可是有事相求。”
司马提醒道:“我记得你老罗是万事不求人来着!”这是罗三化读书时期的豪言壮语!
罗三化“唉”地深叹了一口气,仿佛意思是说快别提了!
如此叹息之后,是一不做二不休,道:“今天不同呐,我是找到门来求你,我老罗求你来啦!”
司马抬手打住:“老同学,我可是要声明,咱们见面只叙旧,什么爱国会赈济会,严禁出现在餐桌!你说我不爱国,那好了,我不爱!”
两句话堵了罗三化借钱的口。
罗三化不甘心,“哎,不行,这话不该你司马七爷讲出来,那爱国是所有国民的事,不能只我们穷鬼爱国,您富家大少爷却一推二三五!”
他不知不觉话音就高了,看看‘狗少’家中这幅朱门酒肉臭的派头,更是不平衡起来,话头就有些收不住:“赫赫有名唐先生赵先生,甚至帮会杜先生都在捐助学生社团,更何况你也是热血青年,当真就没有一点爱国心么……”
他又讲什么国家有难匹夫有责的大道理,却被司马含笑打断了。
司马面色和气,道:“就是来跟我讲这个不是?”
罗三化把眼一张,不卑不亢,挺着脯子:“对啊!”
司马笑了,笑得很好看,俊眼弯弯,拿起手边的铜铃给他亮了亮,然后轻轻一摇,进来几条彪形壮汉。
“把他给我扔出去。”司马说。
“哎哎慢着。”说话的是七小姐,她一直在注视罗三化旁边的那位少年,着实面善,横是想不起哪里见过,她道:“敢问这位少爷贵姓?”
对方虽然小受惊吓,却也斯文得体,道:“在下林映星,是罗先生的学生。”
七小姐一听,下意识地看向静丫头,静丫头已经明白了,也正看着她,仿佛说:你真是多嘴!这下怎么办!
七小姐颇尴尬,微微笑着点了个头,回头说:“密斯特司马,给个面子,支援爱国会几个款子,就算是我的人情好了。”
司马眉毛一提,有点费解:“这是怎么回事?”
不过还是划了款子给罗三化,三化心急,没有留下用餐,自去随管家领了款子做辞而去。
罗三化去后,司马笑说:“密斯戎也参加社团么?还是另有缘故?”
七小姐说:“没什么缘故,就是觉着他们不容易。”
司马不以为然地笑笑,不说话了,自去切盘子里的牛排,送进口里一块后才说:“我倒觉得那位林姓少年很像一个人。”
“像一个人?”七小姐反问。
“是啊,那日戏园子见过的月小姐,你们不觉着跟这林少爷很有肖似之处么?”
其实他真的是无心之语,倒把几个小姐吃了一吓。
他倒实在是为了引出后面的话题才如此,此时顺势道:“对了,月小姐哪里去了,怎么今日不与你们几位结伴?”
七小姐不知忽然哪里冒出的恶作剧心态,含笑道:“哦你是说那只‘兔儿精’么,不晓得哪里去了,我们也找她不着。”
司马纳罕,“又作怪!什么‘兔儿精’!”
七小姐忍着笑道:“我们那日同行的月小姐,乃是七月七在半道捡来的一只玉兔,不成想带回家后就现了人身,据她自己讲,乃是广寒月宫替嫦娥娘娘捣药的那只玉兔精,那日捣得不耐烦,丢下药锤下界玩耍。恰恰遇我们收留……”
司马哈哈笑,“胡说胡说,没有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