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止无尽的白光覆盖了视线所及的一切,宛如天地创生之初。
光芒之下,一切皆渺如尘埃。
一时间,宇宙千万颗星辰,都感受到了一个无比庞然的宏大意志,无论修为高低,此刻芸芸众生都不由得因那意志的诞生而顶礼膜拜。
他们心头都浮起了同一个明悟
亿万年以来,第一位真神终于降临尘寰。
旧的世代业已逝去。
从此,便是一个新的纪元。
光海浮沉之间,无念亦无想。
然而在绝对的空灵之中,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和悲伤却席卷而来,让紫尘若缓缓苏醒。
周围的人,无论敌友,似乎都沉浸在大道的万千妙化之中,如痴如狂。
紫尘若抬头望去,前方唯独不见了那人的身影。
她能感受到,他就在那里,但那又仿佛只是一个虚无的幻影。
他已登临神境,一念之间,便可无处不在。
然而无处不在,便意味着虚与实俱为一体,不可触及。
不知怎地,紫尘若忽然想起了曾经的那个梦。
梦里的他,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一片苍茫的白光中。
那场幻梦,是否便应在此时?
紫尘若的思绪一片空白,她艰难地在光海中摸索着,向玉凌所在的位置走去,每一步都重若千钧。
仅仅十几步,便漫长得像是走过了一生的距离。
“玉凌”她唤着他的名字,慢慢地往前探出手,想要触碰到他的存在。
但指尖所触,却是空无一物。
为什么明明他就在这里啊
仿佛冷涩的冰泉流淌过全身的血液,紫尘若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一动也不动。
“玉凌”她再一次呼唤着他,眸中已有一层薄雾。
忽然,熟悉的气息再度出现,将她揽入到温暖的怀抱中。
“我在。”
他的声音在紫尘若耳旁响起,将她带离了森冷的冰河。
白光向内坍缩,重新勾勒出玉凌的身影。
他就在原地,从未离开过。
只是,从常规意义上讲,他已经没有了形体,这三大星系、宇宙万物俱是他的形体,他此刻的存在形式,已经与方才有了本质的差别。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样一种复杂的状态。
神性以一种无可抵挡的势态取得了绝对的主导,但属于人的情感却也不曾彻底消散,顽强而执拗地留存在意识深处。
达成了一个无比脆弱的平衡。
幸而他并非像万法灵尊等人,历经几千年时光的消磨,早已漠然无情。
幸而他几十年的生命中,有太多鲜活而生动的记忆。
而那些记忆中的人,此时都在他的身旁,未曾远去。
玉凌拉着紫尘若的手,将目光一一扫过那些熟悉的面孔。
往事历历在目。
和云梦蝶一起看过的海上日出,和玉清玄在无序时空的漂泊,和方子衿他们在书院的美好时光,和朔在暗渊化敌为友,和念羽白几度经历的生死风波
以及,与身边的她,一幕幕的相识、相知与相守。
亲人、朋友、敌人
一切的一切,共同构成了他,构成了不被消磨的人性。
为何神灵一定要无心无情?
玉凌微微用力地握着她冰凉的手,一字一顿地道:
“等着我。”
“嗯。”紫尘若抿着唇,眸中的雾气已经散去,她微微笑着点了点头,松开了他的手。
在玉凌即将离开此地的那一瞬间,他最后回头看了看众人。
夜残云含笑而立,玉清玄和云梦蝶的神色满是温柔与鼓励,方子衿冲他挥了挥手,归云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念羽白满脸灿烂的笑容
他还是他。
他们也还是他们。
那一日的渐行渐远,好似幻梦,了无痕迹。
即便他们知道了他的身份,那份信任,也一如往昔。
那么,还有什么可遗憾的?
就算要面对的是那位决定着他命运的人。
他也无所畏惧。
这不是玉凌第一次来到圣道星,但的确是他第一次清醒着踏足此地。
道灵道则的排斥自然不会对他发挥任何作用,他已是大道,自然便包容一切道则。
他就这样,一步步不疾不徐地来到了黑色的高塔下。
这里已经完全同化成了道灵老祖的天地,就连时空似乎都以另一种规则运转着。
玉凌没有一丝急迫的模样,平静地走入塔内,拾级而上。
也许走了很久很久,又也许只是一个短暂的瞬息。
他终于推开了塔顶那扇尘封已久的大门。
这只是一个黑暗而狭小的房间,没有一件多余的陈设。
那个人,静静地盘坐在蒲团上,好似从亘古以来便长存于此。
不像是至高无上的道灵老祖,反而像是一位自我封禁的囚徒。
玉凌怀着一种空宁而复杂的心绪,坐在了那个人对面的蒲团上。
出现在他眼前的这张面孔,一点也不陌生。
在十六年前,这张面孔的主人,叫做齐武。
这世间有他千千万万的化身,他不是他们,但他们都是他。
“看来,你不是很喜欢看到这个样貌。”
道灵老祖的声音率先响起,古老、悠远,而又浸满沧桑。
他的形态似乎并不稳定,转眼之间,又变成了一个披着蓑衣的老人。
是玉凌在天元星的一个小村中,遇见过的那位疯老人,几言几语,便让他有了离道之悟。
这时候,玉凌才真切地感受到,两人之间的因果是多么的密不可分。
正因如此,他反而不知如何开口。
此方天地本已尽在他的掌控之中,但这个人,并不在天地之中。
即使这样面对面地坐着,他也感受不到对方的一丝善意或恶意。
所以,继续说话的仍然是道灵老祖。
“你似乎仍有很多疑问。”他的声音非常和缓,宛如一个正常的迟暮的老人,在与一位许久不见的故友交谈。
“你已去过道门之后的世界,有何感受?”玉凌平静地道。
“最大的感受应当是荒芜吧。”道灵老祖道。
“那为何还要执着于此?”
“荒芜,只是我目之所及的地方,但那个世界没有边界,这便意味着无限可能。”
道灵老祖似是笑了笑,他的身影一阵波动,又变成了一个头发稀疏、眼眶深陷的五旬男子。
“而且,荒芜并非是全部,仍然有着有趣的生命与文明,以我完全想象不到的形式发展着,可惜,我不能长久地逗留在那里。”
玉凌望着他的这副面孔,正是前世那位对他进行实验的民间科学家。
他原本无法理解,那个从理论上就根本站不住脚的诡异实验,怎么可能会有人想不开去投资,如果是面前这个人的话,一切就完全合乎情理了。
所以,玉凌想了想,也问了一个合乎情理的问题:
“为什么是我?”
那时,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和其他人并无不同。
“并不一定是你,只是你成功了。”
道灵老祖声音悠远:“越是畏惧死亡,便越容易遭遇厄运,而那时的你,正因不在意生死,反而最为贴合化道的状态。”
“所以,那所谓的实验,便是你在筛选可以登临不朽的人选?”
“那是后来的事了,确切地说,那时我想要的是一个最契合道瓶的魂灵。”道灵老祖缓缓道。
高塔内的空气瞬间凝结,过了几秒方才恢复如常。
“你是说器灵?”
玉凌的神色不见变化,眸光却更加幽深。
道灵老祖看着他,目光越过表象,直视着道瓶:“它原本是有器灵的。”
“那个器灵,便是此间宇宙的天道。”
“”玉凌良久默然。
神性主导之下,他不会有震惊或意外的情绪,但这不意味着他对这样惊人的消息完全无动于衷。
“是一万多年前的事了,现今已无人知晓真相。”
道灵老祖的身形虚幻了一瞬,再度凝实时,又变成了一位眉目轩昂的俊朗青年。
那应该是他年轻时的模样。
“你如今已成为新的天道,自然明晓,天道的运行机制并非发展,而是均衡。”
“以前就有人登临过不朽之境吗?”玉凌问道。
道灵老祖摇了摇头:“我所说的天道,是天地创生之始便存在的,它等同于自然演化的规则,是这方宇宙与生俱来的保护机制。”
“它没有思想,却有运行的逻辑,你可以理解为一段精密而完善的程序。”
“所以五族大战便是这段程序为了均衡衍化而成的?”玉凌若有所思。
“均衡是不允许出现不朽者的,所以那位惊才绝艳的玄灵灵皇,并非败于任何人之手,而是败于此方天道。”
玉凌微微颔首,顺着他的话道:“资源是有限的,天道借五族大战重新清洗了三大星系,抹除了不朽者的威胁,同时也将离道、真道境的修者打回了一个合适的数量,这便是均衡。”
“但无序是有序的天敌。”
道灵老祖微微抬头,目光投向了无尽虚空之外的壁垒星痕。
“玄灵道则的本质是毁灭,那位玄灵灵皇虽在天道的运行下,被道则所操纵,但他斩出的壁垒星痕打破了无序与有序的界限,天道,便陷入了悠久的长眠。”
“在这道伤痕修复之前,它不会再醒来,道瓶,也因而成为了无主之物。”
原来,这才是他们不断加固壁垒星痕的真正原因
不是为了编织美好的谎言,也不是为了将人转化为混沌生物的实验。
而是因为只有如此,在天道沉眠之际,才能真正地登临不朽。
“所以,在你原本的设想中,由你先踏入不朽道境,再为道瓶找来一个合适的器灵,从而完美地掌控这枚钥匙,打造一条稳定的通往新世界的通道?”
玉凌淡淡道:“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很好的设想,那,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因为,那即便是一枚已然无主的钥匙,却也必须具有不朽的位格。”
“这样一来,就需要两位不朽者?”玉凌摇了摇头,“但这是不可能的。”
面前的人又变成了一个老者的形象,也是玉凌记忆中他应有的形象。
“在这个世界,自然是不可能的,因为它并不完整,瓶内的世界也是如此。”道灵老祖道。
玉凌一阵沉默:“在完整的宇宙,便不再有这样的限制?那边也可以像这样修炼吗?”
“理论上是不可以的,大宇宙的规则更加牢固稳定,修炼,本是破坏有序的异数。”
道灵老祖顿了顿,又道:“但只要是规则,就有其局限和漏洞,有一种东西,与规则并生,而除之不绝,用你们的话说,它叫做。”
玉凌豁然明悟,难怪他明明感觉道灵老祖并没有踏入不朽之境,却偏偏让他无法掌控,他所处的状态,不正是如此?
他已经不在常规的修行之路上了,用所谓的境界去衡量他,便毫无意义。
“这很有趣,对我来说,比不朽之境更加有趣。”
道灵老祖露出了淡淡的笑:“在洞开道门之际,我本可一步登临不朽,但想到走出那一步后,就连面前瑰丽而崭新的宇宙都将变得无趣而空洞,我终究是犹豫了。”
他似是叹息了一声:“你年纪还体会不到万年的时光是多么的枯寂与荒凉,因而还能勉强维系住些许人的情感。”
“但对我来说,这世界本已如此无趣,一旦消磨了那最后一丝人性,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于是,我截取了道门的一缕本源,将它带到了你的世界,循着冥冥中的指引,开始了一次又一次的实验。”
“本也没有指望成功,但奇迹总是在不经意间发生了。”
“虽然凡人的魂魄不足以与它完全融合,不过它已经与你共为一体,并且与道瓶产生了共鸣,造就了一缕不朽的魂魄。”
“后面的事如你所知,我顺势将这一缕不朽道魂封存在道瓶内,再用衍魄将其稳固,直到有一天,你有足够的能力与它重新融合。”
“至于我,则要填补道门那一缕本源的空缺,为此必须时常冒着风险沉入化道的状态,以防这片宇宙秩序崩溃。”
至此,一切谜题都有了答案。
玉凌端坐在蒲团上,心神一片空宁。
白光,就是那一缕不朽道魂。
虽是魂力的巅峰,但不朽之境本就殊途同归,它表现为魂力,却也可转化为任何体系的力量。
一切,因这一缕不朽道魂而起,伴随着他走过了一路的风风雨雨。
一切,也将因这缕不朽道魂而终,恰如一个完整的循环。
这便是所有的因果。
“那么,如今万事俱备,你打算如何实施最后的计划?”
良久,玉凌缓缓呼出一口气,注视着道灵老祖的双眸。
“你所设想的,便是由我掌控道瓶,永恒地镇守在连接两个宇宙的通道中?”
只有不朽,可以颠覆有与无的界限,而他若是稍离一步,这脆弱的通道便会顷刻瓦解,重归于无,当年的道灵老祖便是如此。
道灵老祖微微点头,口中却道:“也不一定。”
他的脸上现出意味莫名的神色:“这取决于你如何看待命运与因果,这便是最后的考验。”
还没等玉凌有所反应,道灵老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高塔内。
但也就是这一瞬,他的气息无穷无尽地扩散开去,仿佛囊括了整个世界。
这是化道?
不对,这应当是“病毒”的入侵!
玉凌本已毫无波澜的心绪骤然震动,仅仅只是一刹那,他就发现他正在一片一片地失去对此方天地的掌控。
秩序被完全颠覆,有无被彻底逆转,规则也完全瘫痪!
此时此刻,三大星系,宇宙的每一处角落,都沦为了他们角逐的战场。
首先消湮的是西境的一颗星辰。
星辰上本来有亿万生灵,在无知无觉之中,他们随着星辰一同湮灭,甚至感受不到任何痛苦。
然而下一瞬,这已然破灭的一切,又在玉凌的意念之中,重塑而成。
这是远远超出离道层次的对决,是真正可以毁灭一切的天灾。
一颗颗星辰有如被无形的乱流拂过,相继消散成空,又在须臾之后,再度重生。
街道上的男男女女依然行色匆匆地走着,只是凝停了那么一瞬,便恢复如常,根本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一回“死而复生”。
毁灭的浪潮还在继续,生生灭灭的波澜,永无休止。
然而破坏自然比建设要更加迅猛,更别说道灵老祖本就在方方面面都占据了主导权。
毕竟,从因果的源头来说,玉凌便受制于人。
他可以轻易化解外来的侵袭,却唯独不能抹杀内部的病变。
即便他的力量已与宇宙融贯为一,在一遍又一遍的重塑中,也依然感到了些许力不从心。
一直这样下去,就算他能坚持一年,十年,乃至百年,也终会败落。
他已登临不朽,自不会因此消亡,但这片宇宙也只会剩下他一个人。
其余万事万物,都将荡然无存,包括他所珍视的一切。
必须找到一个可以打破命运与因果的存在
是什么呢?他在通圣桥上明明是做过准备的
玉凌的思绪无止尽地蔓延,也就是在这一刻,他看到祖星也灰飞烟灭。
恢弘华美的祖灵宫,清丽秀美的草湖平原,古色古香的书院,漫天飘雪的冰域,曾经坐落着道凌宗的末久平原,最初降临的古连山脉
所有熟悉的一切,尽皆不复存在。
宇宙中只余一个无形的空洞,仿佛本就空无一物。
玉凌怔然少顷,没有再疲于奔命地去重塑祖星,甚至也无视了接下来十几颗星辰的消湮。
他反倒是闭上了眼。
祖星
一切的因果便起源于此。
想要斩断命运之线,打破因果之律,便要将目光放到一切开始之前。
道瓶幽幽地浮现而出,悬停在玉凌的面前。
“咔嚓”
一声清脆的裂响不知从瓶内何处传来。
他终于找到了。
于是那段被刻意遗忘的记忆,也重新回归脑海。
通圣桥上。
“云前辈,送我回到过去的祖星,时间控制在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的几分钟里。”
“因果律所限,你只能看,而不能改变任何事情。”
“我知道,终归有一些漏洞可钻。”
“便依你所言,但你只有十秒的时间。”
“足够了。”
他如游鱼般在时空的缝隙中穿梭而过,来到了那片郁郁葱葱的树林。
他看着那位十二岁的少年身负重伤,在林间奔行,看着平家的追兵步步紧逼,看着少年长刀劈斩,瞬杀来敌,却也生机散尽。
他无法改变任何事情。
不,他只能做一件事情。
在白光降临的瞬息,少年本该魂入幽冥。
而瓶中的世界,也有一片幽冥。
借助云深的力量,借助天穴始祖的帮助,如此偷天换日,便是那唯一可行的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