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来了!”赢城邺冷笑,面上隐隐现出戾气,“来的还真是时候!”
他?
连城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待要开口,却见赢城邺甩手大步走向船舱,边走边问,“她……怎样了?”
“吃过方大人开的药,刚刚睡下……主子,她……”
话音未落,赢城邺已消失在了眼前,连城紧跟上几步,终是犹豫着停下来,轻扯唇角,喟然一叹。
原来如此……
主子这一次,怕是真的动了心。
喝下方静言特意为她熬的一副凝神静气的药,少雨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痛!痛!痛!
从头到脚,无一处不痛!
知道真相时的痛,此刻的痛,一波缠着一波,逼得她喘不过气。
她为什么这么在意?她本不该这么在意!
除非……
“不!不可能!”少雨腾地翻身而起,船舱的门被谁推开,发出吱呀一声响,她因这突如其来的想法而心神巨震,正自慌乱焦躁中,闻声头也不回地大喊,“出去出去!”
来人却一直朝她的榻边走来,少雨只当是送饭的士兵,修眉一蹙,没好气地道,“我让你出去!”
岂料话音虽落,身后那人却半天不闻动静,少雨直觉不对,扭头一看,面上血色刷地褪尽,手不由自主攥住身下被褥,死死抓在掌中。
赢城邺上前一步,她戒备地后退,如同一只幼小的兽,背着伤,在迷乱困惑中自抑。
两两相望,一室骤然成寂。
如若此生不曾遇见他,她是不是就不会如眼下这般纠结矛盾,闭上眼睛,再也辨不清自己的心丢失在了何方?
如若此生不曾遇见她,他不知道这世上原来真的有这样一个女子,能令自己动情动欲,为了她,甚至愿违天命!
这世间有太多事阴差阳错,却总是当局者迷,待到发现已是身陷囹圄,从此以往,无法自拔。
“你想躲到什么时候?”赢城邺盯着她,眸色渐沉,如最醇郁的琥珀,看得久些,便能将人的魂魄也吸进去。
少雨垂了眼,唇瓣咬得殷红似血,越发衬得颊上苍白,她不吭声,无言抗拒。
赢城邺眸中层层阴鹜涌上,一瞬间,他由来自恃的从容冷静统统摔去一边,不能再等,也没时间再等了,那个人一旦现身,她的心怕是将远去天涯海角,再不可拥有。
更毋论自己,从来就没有拥有过……
一想到此,心中便似有熊熊怒火烧不可遏,那一刹而起的焦躁之情,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真的,从未对哪一个女子如此动心,动心到几乎就快要失去方寸。
呼吸忽而一重,猛地倾身而上。
少雨大惊失色,眼见一道黑影当头压下来,转身便想要逃,却被他一把抓住胳膊猛力一拉,整个人跌在他怀中。
赢城邺察觉到此刻的心动情动,血液开始沸腾,他知道自己从来都是最贪心的,他要她,不止要她的身,更要她的全部。他在这一刻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心,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终有一日,他要她名正言顺地与己并肩,在那九重之巅俯瞰天下,傲视乾坤。
少雨心头一片茫然,腰间长臂勒得她痛,却仍固执地咬唇,仿佛要将这沉默进行到底。她长久不语,宛如一尊冰雕,又像一只收拢了翅膀将自己深深淹埋起来的凰,一面阴冷,一面华丽,昔日纯澈的眸子此时冰凉,深不见底。
她看不见他的脸,瞧不出他此时的表情,却能感觉到腰间刚硬如铁的手臂炙烫如灼,欲要将她的身连她的心一并捂暖。
他凭什么?!
在对她做出那样残忍的事之后,还能这般对她?
霸道的他,狠绝的他,无情的他,还有眼前像是要把她勒入骨血从此融为一体的他,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
无论哪一个,她都不能相信,更不能接受!
“对不起……”
头顶传来一声轻叹,少雨浑身一僵,耳际轰鸣,眼睛里一刹那,满满的不置信。
少雨一怔,旋即冷笑,指尖狠狠掐进掌心。倨傲如他,连道歉都如此干脆,如此气势凌人,仿佛方才说出“对不起”三个字的,是另外一个不相干的人!
“我知道你恨我。”
他伸手,勾起她下颌,语调漠然沉稳,“这一生,举凡是我想要的东西,我都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得到,为此,我负过很多人,也杀过很多人,多到数也数不清。我从不为他们感到丝毫亏欠,往昔所造诸罪业,如有报应,也是善恶因果,但,我从不信命,只信自己!”
“所以,当初明知道你会恨我,我还是做了,亦因此,我才终于明白:南北天下,世间万人,我想要的,终不过一个你,失去,便再不可得!”
如同一道惊电当头劈下,少雨震骇,呼吸似被悉数掠去,胸口一股沸血上涌,瞬间将她烧透。
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心在剧跳,浑身颤抖。
这样的他……这样的他……
如此凌厉炽烈的目光,如此恣意霸悍的表白,天下间,唯他一人耳!
她一身的紧绷颓然而松,她恨自己的没用,明明该恨他的,却终是挣不过自己的心。
好恨!
为何偏偏无处可逃?
他任由她咬,一言不发,只紧紧搂着她。她不松口,他亦不放手,一掌在她背上轻拍,像是在鼓励她将她心中所有的委屈一并全都咬下来。
他欠她的!
伤口再痛,痛不过她的心,若如此,能令他们血肉相连,自此不可分割……
齿间渐渐溢出一缕腥甜,是血的味道,他的血。少雨心底涨痛,终于松懈,泪却落了满脸。她不愿自己的软弱全被他瞧了去,将头深深埋起。
他却迫她抬头,眸色沉郁如水,“解恨了?”
就这么败下阵去?过往的一切全都一笔勾销?他戏弄她,欺骗她,甚至,利用她,她怎能仅仅因为他一句惊世骇俗的表白就将自己毫无保留地交付?
不,不可以!在她还没有真正明了自己的心意以前,她决不能这么做!至少,先让她理清心头的这团乱麻。
师傅还在帝都等着她,那是她花了整整六年去倾慕的人,是幼时小姑娘沉湎的梦境里无上仰望的谪仙,和赢城邺不同,他才是能宠溺她,温柔地看她一辈子的人,无人可以取代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师傅……
“信我一次,真的有这么难?”
身上男子不知何时停了下来,黑曜石般的瞳仁危险地迫视着她,灼热眼神里满是刺探,一字一字,透出霸道,逼得人无路可退。
少雨扭过头去不敢看他,一时只觉五内俱焚。而今一切都是乱的,明明应该恨他,心却先背叛了自己,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真的再也不知道了。
他勾起她下颌,眼底愈沉,看着她道,“你放心,我从不强迫女人,尤其是我赢城邺喜欢的女人,我只希望有一天你能够正视自己的心,让它告诉你,你真正的所欲所求……”
“而这一天,我会等!”
少雨浑身一震,心口似被沸水滚过,疼,却不真实。
她没想到他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从小到大,都是她听别人的,别人要她做什么,她便去做,不管自己心中想是不想,愿是不愿……
而他,却教她看清楚自己的心。
十六年了,从没有人这么教过她,便是师傅也不曾……
他,是唯一的一个!
少雨言语不得,眼眶尽湿。
他看着她,双臂撑起,悬在她上方,忽然伸手去沾她眼角的泪,低低一笑,“眼下我能给你的,注定比你应得的要少很多,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只要你肯,我许你天下……”
少雨眼角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霸道之人,不羁之言,却叫她的一颗心瞬间软了,再这般下去,她怎么还能逃得掉?
两两相望,任时光悄然流过,少雨恍惚以为,这样便能够地老天荒。
门上倏然响起一声轻叩,连城压低嗓音小心翼翼地道,“主子,船就要靠岸了!”
他的话里,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她已无从分辨。
陇西倚仗天险,易守难攻,顾覃川原意是要令西路大军全军覆没,不想马失前蹄,中了赢城邺的计,西路大军兵不血刃,不战而胜,顾覃川白白将陇西府拱手奉上,也避免了有朝一日陇西平原沦为杀场战地,陇西百姓生灵涂炭。
然而这一场胜利的背后,却是南朝前所未有难以估量的惨重损失。
湄沧江水奔流千里,淹没了冀州、宜州及沿岸数郡万顷沃野,致使数十万的百姓家破人亡,侥幸生存下来的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男女老少流离失所,沿途一派人间惨境。
西路大军在虎跳峡被阻隔了近两个月,使团此时再要赶去西戎怕是早就晚了,北朝定然已经抢在这之前动了手,一旦攻下西戎各族,东夷再若失守,北朝大军便将成合围之势,把南朝稳稳扼于股掌中。
云昭与承冲直接由副将升任主帅,率领西路大军先行开拔,涉水翻山,急速行军。顾覃川带来的那万担军粮不过杯水车薪,眼下需尽快从陇西府筹集到足够的军粮以作后备,西北西南边陲一旦有所异动,北朝大军防不胜防,南朝将会永久失去西部屏障,西边门户从此大开。
赢城邺等人弃舟登岸,此去陇西尚有数百里之遥,众人马不停蹄,务求在最短的时间内到达目的地。
而此时,朝廷派出的赈灾队伍也在疾行途中。
队伍里,数百骑环绕一乘车驾,石青车盖,朱红五辖,钩膺玉镶,龙轴华牺,朴素简练中隐透一种凛冽的威仪,一望即知车中之人尊贵至极。
一人从队伍前方勒马返身来到车驾前,四周护卫顿时散开让出道路。
来人一袭白衣不染纤尘,五官精致绝美,面容如暖玉无暇,目光中却隐隐透出一种冷漠与疏离。
只见他自马上微低下头,冲车内淡淡道,“陛下,前方便进入陇西境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