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冬天,你大大(婶婶的老公)从外面打工回来,跟你哥哥(婶婶的儿子)吵了一架。你也知道的,我那儿子总是犯犟,你大大脾气也不好,吵着吵着,两人就动了手了。第二天天还没亮,儿子就跑了,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你大大起来见儿子又跑了,就把气都撒在我身上。年还没过完,他也走了。”婶婶边说着,拿起酒杯,晃了晃葡萄汁,“我看电视里都是这么晃的,是不是?”小C笑了笑“对的啊,都这么晃一晃,醒酒呢。”
婶婶喝了一口,放下酒杯,继续说道:“大正月里,别人家都热热闹闹的,只有我像只孤雁。有一天,我去赶庙会,想着凑点人气儿。咱这儿庙会挺热闹的,我就这么走着逛着,听见有人在吹笛子,吹的像是茉莉花儿。我走近一看,原来是个卖笛子的。天挺冷的,他手都冻红了,也没啥生意,我听着听着,就凑过去跟他聊天。”
“我们聊得还挺好,他是个没有家的人,四十多了,不是本地人。我问他现在住哪儿呢,他说就在庄上,随便找了个废弃的房子对付着。我拿起一根笛子,让他教我,他告诉我手该怎么摆,怎么吹出声响......聊着聊着,天就快黑了,我看他一根笛子也没卖掉,就请他来家里吃饭。”
“您就这样把他带回来,不怕是坏人吗?”小C问了句。“怕什么,我一年到头总是一个人呆着,死了都不会有人知道,还管坏人好人呢。”婶婶回答道,“我把他带回了家,热了点过年的剩菜、馒头,请他吃饭,他也不嫌弃,吃的挺香。他问我怎么一个人在家,我说老公儿子都跑了,他叹了口气说:‘我想有个家却没家,你有个家却不像家,我们两个都是可怜人。’他说的对,我自打嫁了过来,也没过什么好日子。你大大总在外面飘着,儿子也总是不听话。以前做姑娘的时候,我也想着能有个和和美美的家,一晃十几年,就过着这种日子,听他说一句可怜人,我眼泪都下来了。”
婶婶扒拉着盘子中的意面,小C看见她的眼角仿佛有泪光,将手边的餐巾纸递给了她。婶婶接过纸巾,复又放下,叉起盘中的意面吃了一口说:“这面条倒不像我们家里的有嚼劲。”“嗯嗯,这是意面,意大利面条,做法不一样。”“不如我们家里的手擀面好吃,当年他也喜欢吃我的手擀面。”“您是说那个叔叔?”
“对啊,家里没其他人,我就把他留下了。每天我给他做饭,他去外面做生意,有时候回来还给我带点吃的。他还吹笛子给我听,吹牧羊曲,他问我,有没有看见过大草原。我说我没有,活了小半辈子,最远我只到过县城。就这么过了小半个月,我就觉得日子好像有了点精神头。但日子久了,你大大家的亲戚就知道了,来家里理论,还说要告诉你大大,我也没了主意,不知道怎么办,但我就不想让他走。”
“有一天晚上,他突然跟我说,让我跟他走吧,他说他卖笛子养活我,他给我一个家。我一晚上没睡着,第二天早上,我就收拾了东西,跟他一起走了。我们一路往南,边卖笛子边走,有一天走到江边,我问他,江那边是哪里,他说是上海。”
“所以你们就去了上海?”“是啊。那时候还有轮渡呢,我第一次坐那么大的船,看那么宽的江。船靠了码头,下来就是上海。我也见过那个东方明珠,高的很,仰着头看,脖子都差点扭着。出这么远的门,到处都是新奇的景儿。我们白天找地方摆摊儿,晚上就缩在马路桥下睡觉。”“怎么不找地方住下?”小C问,“贵啊,上海哪里都贵,要么怎么人都说上海挣钱上海花呢!住处贵,吃饭也贵,他总是买包子给我吃,自己啃馒头,日子虽然苦,我却不像以前那样孤零零的了。”
婶婶的嘴角透着一丝笑意,也许这是她行至半百的岁月中,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
“有那么一回,我和他扛着家当沿街叫卖,路过一个馆子,那里面的人都穿的好体面,他们就像你这样,拿着刀叉切肉吃。他看着里面的人,跟我说,等他赚了钱也让我吃好的。我相信他,只是我们俩都没那个赚钱的命。在上海混了一段时间,没赚啥钱。有一天晚上收了摊儿回到桥洞下,铺盖都被收走了。大半夜的,他就搂着我,怕我冷,衣服都盖在了我身上。我看他冻得哆哆嗦嗦,心里难受,我说,我们走吧,换个地方过安生日子。就这样,我们离开了上海,也不知道往哪儿走,他就说,跟我回家吧,家里虽然破,还有个屋檐遮雨挡风的。”
“他家在哪儿?”“在山里,离公路很远的地方。”“您跟他在那里住下来了?”“是啊,一个小破屋子,修修补补的,我们就住了下来。山里人地少,不像我们这里,一年收成口粮都紧。他有时候还出去做生意,但生意也不太好,过得紧巴巴的。”“那您后悔跟他走了吗?”“我不后悔,人活一辈子为了啥呀,到老还不是为了有个伴,日子苦点不怕,有他陪着我呢。”“那为什么......?”婶婶看着小C欲言又止的样子,说道:“你想问我为什么回来?因为他死了!”
“为了多挣点钱,他有时候去卖血。卖了钱买点好吃的,也都给了我,他自己不舍得吃,就这样累病了,医生说是长期营养不良。我看他那个样子难受的不行,我就说我也去卖血,他死活不肯。就这么撑了几年,他就倒下了。为了赚钱给他看病,我也豁出去了,什么能做就做什么,但就是这样,也没管用。有一年冬天,山里特别冷,他说:‘我撑不下去了,是我对不起你,把你拐出来,没给你好日子过。还有些钱,你回家吧,家里还有儿子,怎么也不会让你饿死。’我不肯,他就生气不理我。第二天早上起来,他就冻死在屋门口了。”说到这里,婶婶的声音哽咽了。
小C听得眼圈泛红,她看着眼前这位老人,油然而生一种复杂而矛盾的感觉,讶异、惊叹、感伤还有些敬佩。她因此而有些质疑普世的家庭道德观,更无法从这种角度做出价值判断。这段感情似乎有些离经叛道,但又让人感到怜惜。更让她惊叹的是,那份从寂寞中滋生的对爱与自由的渴望,就像婶婶家门口盛开的夜来香,像那黑夜笼罩不住的艳丽色彩,见不得阳光,但夜夜明媚。
没有面包的爱情,是贫瘠的土地上无法滋养的花朵,逃不过衰败的命运;没有爱情的面包,又像是拦在春色和外界之间的那一堵院墙,无人爱惜只能落寞收场。但这世上,两者兼得者少之又少,那么如何权衡又如何选择?谁又有标准答案。但这徘徊在两者之间的矛盾,却让眼前这位已是花甲之年的老妇人,耗尽了大半个人生。
小C默默起身,撤掉了婶婶面前吃的差不多的盘子,端上了早已准备好的意式奶冻。“婶婶,吃点甜的润润口吧。”小C鼻头微酸,她觉得婶婶这一生过得太不容易了,为了缓和气氛,她打开了音响,放了一首邓丽君的《夜来香》。
“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提声细唱,月下的花儿都如梦,只有那夜来香,吐露着芬芳...”
邓丽君的嗓子很甜,意式奶冻也很甜,此刻蜡烛已燃烧大半,屋内的氛围刚刚好,不知是否能掩盖住故事的凄凉。婶婶吃着甜点,面色略有缓和,说道:“谢谢你,小C,今天这顿饭,要不是你,我这辈子估计也没机会吃上。当年他说过请我吃好的,虽然没成真,但他这份情,我也已经知足了。”“那您就当这顿饭是那个叔叔弥补的吧。”小C说。餐厅之内一老一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再看屋外月光皎洁,是个美好的夜晚。
烛光晚餐结束,婶婶起身告辞,小C送她到门口,她不让再送,一个人往家中走去。
小C将手里的电筒举高,为婶婶照亮回家的路。看着婶婶走远的背影,她的内心默默祈祷着:“希望今晚上,她可以像月色下的夜来香,做着那花一般的美梦。”
春光已然暗淡,人生无法重新开场,她已是这样的年纪,剩下的日子里,她大概就像花期已过的夜来香,伴着渐浓的秋意日渐枯萎,迎接冬日的最终考验。
或许,于数十载光阴中,爱了一场,梦了一场,也不枉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