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在衙门里当值的方文景瞅了个空,偷偷摸摸揣着个袋子就往门外走。
“死老天,还让不让人活了……”方文景一边走,还一边悄悄的骂了句,黑色官靴踩在深厚的积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昨晚上的雪下了整整一夜,至清晨才稍稍停下。街头巷尾自然是见不到什么生人的,偶尔干枯的树枝上,停留了几只麻雀在叫唤,给京城萧瑟的冬天带来了些许的生机。
方胖子刚刚从衙门的大门出来,迎面就撞上了一个熟悉的人影。这人双手环抱,斜插着一把绣春刀,靠在门框旁轻悠悠的说:“昨晚的腊八粥还好喝吗?”
“徐爷,您就别提了。这个季节在衙门里守夜,哎哟喂……明摆着是活受罪嘛。”方胖子故作轻松的,以诙谐的语气回应着被称为徐爷的同僚。与此同时自己那双冻得通红的手也往腋下缩紧很多,连带着那沉甸甸的袋子也被掩盖在袖子下面。
徐爷瞧他尽是在跟自己打哈哈,也就没有了丝毫的客气。三两步走到方胖子跟前,一手抄过袖口,扯出那袋子在手里晃了晃。这一阵阵清脆响亮的声音,让徐爷不用看也知道,里面装的是白花花的官银。
吃了瘪的方胖子是哭笑不得,只能愣愣的看着徐爷。没办法,谁叫别人比自己大呢?徐爷单名一个麒字,在这北京城里那也算得上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听衙门里的人说,徐麒的祖上是跟永乐爷一起从南京迁到北京来的。是定国公那一脉的人,开国六公爵之一的徐达就是他家的老祖宗。这样的身份地位,别说他一个区区的锦衣卫小旗不敢招惹,就是当今圣上想要动他,那也得好好琢磨琢磨。
既然人家身份摆在那里,自然而然的在锦衣卫也就“萌叙”了个总旗的职务。再有身配绣春刀,算得上是执掌侍卫,如此一来,还真不是方胖子能惹得起的人物。
徐麒可不管那么多,直接开门见山的说:“你脑子是不是被驴给踢了?现在这个时候你往东厂靠,嫌自己做官做太久了是吧?这些钱拿回家娶个老婆不行吗?非要给那个老阉人!”
方胖子惊恐万分的摆摆手,连忙呼呵道:“哎哟!徐爷,您老嘴下可就留神些吧。你骂他老阉人,回头要是让他知道咯,非得拔了咱们锦衣卫的皮不可!”
看着惊慌失措的胖子,徐麒是不知道该怎么训斥他。若不是自己管下的小旗,像这样的事情自己大可不会去管的。如今的东厂看似是如日中天,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在京城里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就是内阁批红的权利,也被他牢牢的攥在手心里。
像这样的大人物,有人想去巴结他,跟他凑凑关系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但经常在宫中行走的徐麒同样早已知道了些消息,皇上已经长大成人,太后有交还朝政的意思。
如果太后真的这么做,皇上一旦彻底掌握朝政大权。那么这个让皇上日日夜夜都担惊受怕的冯保,又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呢?
“你啊,脑子里就是一根筋!”徐麒把钱袋还给方胖子,然后拉着对方往衙门里走,说道:“都说过了腊八就是年,眼瞅着正月初一在眼前了。弟兄们没钱,这个年可不好过……”
咂吧着嘴的徐麒若有所思的看着方胖子,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咱们锦衣卫现在都给人家东厂当打手了,能上哪去捞肥差啊?那些油水管饱的活儿,早被太监们瓜分了……”方胖子白了徐爷一眼,与此同时还把自己的钱袋子往衣兜里放,毕竟是他的老本,折了就可惜了。
“您别说还真有一个……”徐麒高昂着下巴,一手抓住方胖子的胳膊说到,“最近几天京城里不是经常有小孩走丢了嘛,我特意探查了一下,不止京城,整个直隶州地界都有这种怪事发生……”
“啥!你管这叫好活儿?”徐麒的话才刚刚说了一半,方胖子差点激动的跳起脚来,“还不如打发我去诏狱做做审讯之类的杂活呢!”
除了查抄那些京城官员的家宅,方胖子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活儿会比这更好的。至于这种拐卖人口的案子,是最吃力不讨好的。就是那些刑部的官员,提起人口贩子都只能咂咂嘴,那些人和悍匪没多大差别,关键还穷。
“你先听我说完嘛,现在是什么时候?”徐麒一看他那造行,直接皱紧了眉头,示意他安静点。“皇上刚刚有了闺女,结果京城的小孩不见了。要是这个时候咱们把这案子破了,这宫里头的赏赐还会有少的?”
“要去你自己去……”方胖子吱吱呜呜的,两手往袖口一塞。再也不理会徐爷说什么了。
“真不去?”
“顶破大天我也不去!”方胖子越说还越来劲。
“那我没办法了……”徐麒笑眯眯的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函,慢慢的打开展现在方胖子的眼前,又问道:“去还是不去?您今天要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的不去,那好!赶紧回去把你身上这一件飞鱼服给脱下来,然后该上哪上哪去。”
“我说你个徐爷啊,你怎么这么坏啊!就没见过你这么坏的人,有这么对自己下属的吗!有这样的吗!”
面对方胖子这声泼辣打浑的言语,徐麒是不以为然。这信函表面上书“通政经历司”五个大字,打开来却是刑部秘奏京城儿童走失的案件。在秘奏结尾,赫然写着:“即刻着锦衣卫查办此事。”
这是帝国皇帝的御前批示啊,任何人都不得怠慢,方胖子苦恼的正是这个。
就在两人交谈之时,门外匆忙跑来小旗官。看他神情严肃,必定是有了什么重大的事情,徐麒逮住查问,那小旗官以紧张口吻说道:“总旗大人,东厂来人了!”
通往外城的正阳门大街上,一支骑队驰骋骏马飞驰在雪地里。四肢马蹄的奔腾声里,扯带起的散碎白雪溅射在京城房屋的墙壁之上。呼啸着长鸣的棕黑色马匹转眼就消失在街道远方,只留下心有余悸的城中商贩,从门缝里打量着地上的马蹄印。这是东厂要开始收人了,就连老天爷都悲愤无常,汹涌波涛的浅灰色乌云里,似有精光火石的闪电亮起,接踵而至的,便是那沉闷的冬季滚雷声音。
领头骑士一跃从马匹上跳下,拉整好身上的深黄色内使宫人曳撒,其表面绣刺的金蟒祥云图案似乎是以无声的方式告诉所有人,这个来自二十四衙门里的太监,他的权力并不比东厂其他人低多少。
正眼张望着门头上的牌匾,上面笔锋苍劲的书写着“北京锦衣卫都指挥司”几个古朴繁体汉字。太监饶有兴致的摸了摸自己头上双拱形半圆黑丝乌纱,似乎犹豫了片刻才提起脚往里面走去。
四个穿着深红色将校战裙,身披银白色齐腰甲的军士一把推开锦衣卫衙门的大门。太监大跨步越过门栏,整个人精神雄壮,走起路来虎虎生威。就连两旁的火盆都随着太监黑色披风的掠过,飞带起点点火星,飘飘扬扬于冷空之中,最后绽放了亮丽的光芒落下。
徐麒转身过来,看见这太监心里亦有些紧张。这个人徐麒是知道的,他名叫刘志愚,在司礼监里官任秉笔太监一职。且看腰带下左摇右摆的洁白色象牙腰牌,上面以阳篆大字写着:“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
“锦衣卫指挥使何在?”刘志愚走到衙门内看到空无一人的大厅,稍有不满的询问起声音。那些校尉和力士,早就被东厂太监的这股气势压倒,哪还敢上前说什么话,只能远远的躲在后面偷看。
“禀提督,按日辰来算,各指挥使今日不在衙门当值。”徐麒慢慢走到刘志愚身后,略微弯下腰杆,拱拳说出实情。
刘志愚对于这样的回答很是不满意,摸着自己光滑的下巴淡淡说道:“不当值?那他们能去哪里?京城里百姓丢了孩子,为这事皇上都急的吃不下饭,这帮饭桶还能去哪里撒野,教坊司?还是某个角落里不知名的窑子?”
刘志愚的这句话,引来军士们的阵阵发笑。那些躲得远远的锦衣卫官兵,对此也只能咬牙切齿的忍耐,脸上不敢有丝毫的不悦神色。
“提督大人,指挥使确实不在衙门里。若有什么事情,下官可以转达。”徐麒依旧弯着腰,说了这句话。刘志愚饶有兴趣的回过头,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说道:“把头抬起来,让本督好好看看……”
徐麒慢慢直起腰杆,现在刘志愚才看得透彻。东厂提督先是诧异神色,而后脸上慢慢露出微笑,又说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定国公的血亲。通政司的公文你应该早就收到了,就不用我多讲了吧。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此事要是办砸了,难免会引起陛下和皇后娘娘的不愉快。”
“提督大人,徐麒必定全力以赴,不负皇上所托……”
在徐麒说完这句话后,刘志愚又来到他的面前,盯着徐麒的眼睛说:“皇上年少有为,博览群书又有革新万象的气魄,是不可多得的中兴之主。皇后娘娘又宅心仁厚,仁慈百姓,怎么做就不需要我多交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