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渊两手在腿上握紧,手背因为太过用力紧绷,细小的血管从皮下凸起,身体每一处肌肉骨骼越绷越紧,像是要将这些年积攒的诸多不甘怒气,怨愤都融入这每一寸紧绷的肌肤骨肉中去,借此生发出来……直到最后,这具小小的身体已是微微颤抖起来。
数十年如一日的坚持修炼,日日如此,便是心性坚定的成人也难以忍受,更何况是她这个心智早熟,却终究只有十岁稚龄的少司命。
她也会怨恨恼怒,但她懂得控制隐忍,关上门再如何愤怒怨叹,迈出殿门她仍旧是那个娇憨无邪的少司命;披上华美的外衣,架起空洞的骨骼,就此同少司命这个位置捆缚在一处。
她替自己探过无数次脉象,然而脉象显示她的经脉丹田皆无异象,并无丝毫损伤。
历任大祭司觉醒修炼属性最少三种,而她到如今只觉醒了一种火系术法不说,就连唤出一丝火焰都属勉强。
直到唇齿间尝到丝丝血液的腥咸,少渊方才猛然放松了身体,无力摊开两手,掌心中是四个深掐入肉的指甲伤痕,丝丝鲜血顺着掌心纹路弥散。
下榻欲到架子前清洗双手,低头看见水盆里空空如也,少渊趿拉着鞋晃悠出去,在后院中逡巡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在那口一人高的水缸上。水缸立在廊下,她在廊上凭栏探出身子便能够着。
小小一团的粉色身影趴上栏杆,歪着身子举起双手却凝望着水缸里的倒影出了神,水中倒映着圆润可爱的一张脸,脸上凝定了岁月,仿佛再也不会长大。
既然让她停留在五六岁的模样……却为什么又要给她一年多似一年的忧愁。
鲜血顺着低垂指尖滑落,在水面漾开小小的漩涡,一滴鲜血打破平静水面,也打散了少渊的思绪。
少渊将两只手掌没入水中,洗净手掌上的血液正待收回手,突然惊见底下暗沉沉的掀起了波澜,水从底下层层荡漾开,仿佛有什么生物在飞速蹿上来,少渊猛地缩手,一条大鱼紧跟着她的手跃出水面,那条鱼几乎赶上她半个身子大小,身上鳞片闪着斑斓亮光,在她眼前跃起复又跌落水中,少渊错愕揉揉双眼,她刚刚在那条鱼身上竟然看见了一张人脸……
小人儿慌乱转身遁逃,宽松衣袖拂过水面,带起的水珠湿了衣衫,然转身之际却眼前一花,同身后站着的人撞了个满怀。
醇和宁静的气息灌满鼻腔,将她包裹的几欲窒息,眼前人的怀抱有些单薄,略带温凉,鼻尖撞上坚硬下颌,疼痛酸涩的感觉立时漫上眼眶。
梵净下意识伸手揽住撞了自己满怀的粉色身影,低头看时,对上一双包含着泪花的湿漉漉眼眸,小小的一团包子脸上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眉毛鼻子攒成一团,抬眼瞧着他,欲诉未诉。
“小师姐没事吧?”梵净说话时每个字都是缓慢倾吐,犹如春风吹皱池水,暖意一点一点晕开。
少渊抬手捂住自己鼻子,嗓音绵软,糯糯的带着不轻不重的埋怨,“你站在我身后也不出声,是有意想要吓唬我吗?”
梵净将她扶坐廊下,浅笑缦回:“小师姐冤枉我了,我只是见着小师姐洗手站的有些高,怕你跌落下去,是以站在你身后。也就没敢打扰。”
少渊揉揉仍旧有些发酸的鼻子,闷闷道了声“哦”,便伸手在自己袖笼子里掏翻起来,从中摸出几个精致小巧的玉盒,放在鼻端一一嗅闻,缓缓打开其中一个。
玉盒中盛满乳白色的膏体,散出来丝丝清凉药香,梵净看着她熟稔的给自己手掌摸匀药膏,然后长长叹出一口气。像是舒适的喟叹,又像是伤怀。
他盯着她掌心中的伤口,面上并未显出诧异之色,只是微蹙了眉头,似轻声劝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敢轻易损毁?”
少渊收起玉盒,瞥他一眼,幽幽开口:“父母也许早已忘却有我这么一个人的存在,损毁与否,全赖自己……”说这话的时候,面前人儿小小一团的脸上翻出深深的忧愁来,像是将自己埋入孤寂之中,这般小大人的表情神态,在她稚嫩的脸上显现出来,显出十二分的违和。
梵净一时也止住了话头,嘴笨的不知如何劝慰,只是抬头望向廊外天色,此时天际铺陈的霞光泼洒进廊下,将眼前景象悉数渲染上一片金黄。
无相殿中一草一木都讲究着风水堪舆之术,廊下假山花草连缀分离,是以景致同别处很是不同。
身边的小小身影突然开口,像在同他说话,话中带着几分迷惑:“刚刚水缸里跃起的是什么鱼?”
春官曾经同她说过廊下水缸里养着鱼,她扒着栏杆看了几回并未看见分毫也就慢慢淡忘了这事,若非今日见它突然跃出水面,她也是段然不能相信的。
没等梵净回答,小小的少司命自己便喃喃开口:“南海水中有鲛人,水居如鱼,泣而成珠,善织绩…”复又喃喃道:“我看这也并不十分相像……”
梵净浅笑开口,为她解惑:“鲛人幼时瘦弱,若无父母依傍,难以平安长大。鲛人五百年为鱼人,鱼身人面;五百年为鲛人。”
…………
入夜,星月皆明,明日便是十五,今夜月色已趋圆满。
月亮遥遥挂于夜空东南,照见庭院竹影深深,摇落满地。小小的身影被月色拖出长长纤细的影子,少渊茫然四顾,自己刚刚明明在屋内歇息,怎么一转眼就到了院子里。
耳边传来异响,她惶惑侧转身子,目光落在朱红栏杆下一人高的水缸上。
异响,就是从里面传来的。
四下寂静异常,一丝虫鸣风声皆不闻,月色为小人儿面容镀上一层苍白,她走到廊下,正犹疑要不要爬上去查看,却听缸内水波涌动,一双纤长白皙的手自水缸里探了出来,腕间束缚沉重的玄铁镣铐,两手缓缓攀上水缸边缘,镣铐触碰水缸,发出沉闷响声,紧接着水面哗然探出的是一张妖媚入骨的容颜。
月色下的男子一头长发海藻似的蜿蜒水面,一双深邃湛蓝色眼眸彰显出他不同于人族的身份,红唇艳丽似浸润了鲜血,一滴水珠自他眉上滑落,挂上长长睫羽,眼波流转,妖媚入骨。
这是一个比女子更媚的男子,准确的说是,男妖。
少渊目光顺着他的面容往下,凸起的喉结,白皙胸膛。男妖在她惊艳的目光中支起身子,白皙健硕的胸膛袒露在她面前,肚脐往下却是同她巴掌一般大小的鳞片,密密覆盖着,蜿蜒入水中。
“……鲛人?!”喃喃字眼自唇间吐出,小人儿眼中全然是不可置信。
水缸里的鲛人望着她,痴痴一笑,红唇轻启,嗓音低沉婉转,犹带蛊惑,一字一字似沉着万钧,坠在她脑海中。
“今日是你唤醒我的,你忘了?”鲛人湛蓝色的眼眸中一派纯真宛然,美好而不自知的模样。
少渊愕然,喃喃自语:“…我唤醒你?”
她今日傍晚不过是在水缸中净了手,若说唤醒,便只有她的血。鲛人嗜血?少渊翻遍自己脑海中所有文字记忆,并未曾见过这般记载。
鲛人凝望着她廊下小小身影,痴痴点头,复又指指自己,腕间镣铐随着他的动作摩擦出低沉声响,他说:“你能帮帮我吗?我出不去。”
少渊茫然环顾左右,眼下庭院空空荡荡,她要怎么帮他。小小的身影犹如被蛊惑似的攀上栏杆,向水缸里的鲛人伸出了白嫩双手……
鲛人看着她点点靠近的小小身影,湛蓝色的眼眸愈见幽深,唇角向脸颊两边绽开弧度,红唇间隐约露出獠牙尖锐。
耳际突然炸响一声沉喝:
“尔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