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柳娘却没有王二郎那般心大,事到如今,她自然明白了王三娘今日所为为何,而郑瑞的态度她也看出来了,他不是不喜欢王三娘,而是另有隐情,这才不敢回应。也不知王三娘听没听明白。不过,她这个外人却不便多言。
可惜,王三娘毕竟是王二郎的妹子,俩人的心大到了一处,她自然没听懂这弦外之音,她只觉得郑瑞此曲是答非所问,故意出个冷僻曲子,想让他们输了这一局。于是她的好胜心就出来了。
此时,酒觞飘到了王二郎处,这次他们答题答到了线香燃尽,自然是输了。王二郎正要取酒饮下,却被王三娘截了胡,“我来!”她扬起纤细的脖颈,一饮而尽,颇具豪气。继而一扬手,吩咐女婢:“把第三卷画轴挂上!”
第三幅画里有一片梅林,却非冬雪傲梅之景。这幅梅林图带着一丝凄清,些许青梅坠在枝头,大部分梅子却滚落在泥地里,与残花落叶为伍,甚是可惜。
郑瑞怔怔望着这幅图,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却越发难过起来。他望着亭外桃林流水,怅然吟诵,“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王三娘的视线郑重的落在郑瑞身上,一脸认真的吟诵着下一句,“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这是一首婉转却又大胆的求爱诗,是以落梅作比,让情郎别等到梅子落尽了才来求婚,若是想要求娶她,那就别再犹豫了,今时今日、此时此刻,便是良辰吉时,何不大胆示爱呢?
苏柳娘听得掩嘴轻笑,打心眼里佩服王三娘的大胆。
王二郎听得抱头苦思,要命了,女大不中留啊,他回家咋跟耶娘交代啊!
郑瑞则陷入了愈发矛盾的境地,爱他的女子已经如此坦诚相待,而他……终是要辜负这番情意了!
“这是第三题,还请苏娘子即兴一曲。”郑瑞做了最后决定。
苏柳娘看到题目,面现迟疑,“郎君当真要如此?”
郑瑞叹息一声,轻轻颔首。
苏柳娘同情的看了一眼王三娘,随即低眉敛目,絮絮拨弦,朱唇亲启,唱的是:“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曲调婉转,词意惆怅。
此诗唱的是爱情,一名年轻的樵夫,爱上了一名过江的女子。
此诗唱的是绝望,浅吟低叹,每一句都是求不得。
为何求不得?
王三娘怔怔的听了半首,望着郑瑞眸中的歉意,眼眶忽得红了。
待苏柳娘唱罢,依旧心大的王二郎立刻答道:“这首简单,汉广!”随即还抱怨道,“阿瑞怎出了这么一道题,让人听了怪不是滋味的!”转眼见王三娘忽然起身离席,忙喊道,“锦儿,你这是要去哪儿?”
说着便要起身追去,苏柳娘赶紧将人拦住,“二郎!”
王二郎挠了挠头,奇怪道:“拦我作甚,我瞧锦儿好像哭了!”
苏柳娘无语,转眸对郑瑞道:“有些话,郎君需当面言明才好。”
“多谢。”郑瑞与苏柳娘、王二郎拱了拱手,赶紧起身追去,他的确是该与锦儿好好说明白才是,不能让她再伤心了。
这次,郑瑞的暗示,王三娘听明白了——她被拒绝了!
明明方才还说心悦她,现在却与他说求不得。她费了这般心思,却得到这样一个答案,原来一切都只是她的单相思吗?那今日她这番表白,岂不是自取其辱?
泪水朦胧了双眼,王三娘漫无目的的闯入桃林中。一阵风过,桃花簌簌而落,撒了她满头满脸,王三娘无暇他顾,只是蹲在地上,伤心的哭泣。
“锦儿……”
郑瑞蹲下身,伸手将王三娘发髻上的桃瓣一一揭去。
王三娘不肯抬头看他。
他继续道:“锦儿,你这般率真开朗的女郎,怎会有人不喜欢?”
“那你呢?”王三娘挂着两行清泪,执着的问道,“你可心悦我?”
郑瑞抿唇,半晌后欲开口,却被王三娘打断了。
“你定是要拒绝我是不是?”王三娘哽咽道,“可是我明明感受到了你的心意,你与我解释和那秦绿枝的关系,那是你害怕我误解你;你冒险入皇城救我阿兄,你夜半在我家梅园徘徊,你看我的眼神永远专注温柔……你的眼睛里明明有我啊,为何不肯说一声心悦我?”
这样的锦儿令他心疼不已,他轻轻抹去她颊边泪痕,解释道:“锦儿,我……”他本想说自己身负血仇之事,但转念一想,如此言说却有些不妥,说不得反而激起了锦儿的女侠心思,越发不肯放弃。
于是,他换了一套说辞,“锦儿,你我之间便如那樵夫与游女,门第之别,如江汉,如天堑,无法跨越。吾一介商贾,来洛阳不过做些生意,日后亦是要回扬州的,将来亦要遵从父母之命,迎娶商家女郎。能得锦儿喜爱,是郑瑞之幸。可是,郑瑞不想学那孟浪子,心中情意只想留给未来结发之妻。还请三娘子见谅。郑某相信,三娘子如此性情品貌,将来定能觅得一位称心如意的檀郎!”
本以为王三娘听到这番话会心灰意冷,没想到她却说,“你能与我说这番肺腑之言,便是我没看错人,你果然不是那等背信弃义、趋炎附势之辈。”
还可以这么解释?这难道是传说中的情人眼里出西施?
王三娘抹了把泪,继续问道,“若是抛开门第,抛开一切世俗规矩,单论你我呢?郑瑞可心悦锦儿?”
她望着他的眼神是如此专注认真,郑瑞几乎要冲口而出,最后一丝理智让他咬紧了唇,将“心悦你”三个字硬生生吞入腹中。
王三娘细细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如此隐忍,便知他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只是他现在还不想告诉她。不过没关系,只要他是喜欢她的就好。
“你可以不用现在回答我。”王三娘决定退一步,“我许你一月之期,你若想清楚了,便予我一个答案如何?无论是否,我都接受。”
郑瑞郑重颔首,“好。”
见他答应下来,王三娘心里又开心起来。
“郑瑞,只要你心悦我,无论门第还是其他,只要你我同心,没有什么不能解决的。楚素虽是女子,却也能提剑杀人,为天下人争一个公道,你是男儿,未曾尝试,如何能轻易言败呢?你是我的心上人,是与我心目中的女侠楚素一般的存在,是能当街控马救人的英雄,我信你,绝不是甘于命运摆布的懦夫!”
又是一阵春风习习,桃枝摇曳不休,如云似霞的桃花,纷纷扬扬的落下,将对面而立的二人包裹在了一片芬芳之中。
不远处,竹亭中,苏柳娘的歌声传来,又是一曲情歌。
因为喜欢,所以视若珍宝;
因为喜欢,所以不敢轻易允诺;
因为喜欢,所以藏起了喜欢,却又处处露着马脚;
少年郎啊,你可真傻,喜欢,岂是藏得住的?
喜欢,岂能瞒过同样喜欢你的人?
郑瑞心有所感,取出腰间短笛,一曲悠扬笛声,附和着琵琶之音。
一曲奏罢,已是黄昏将至。众人披着晚霞依依作别,只叹这欢聚时光太短,又相约着下次再聚。临走前,王三娘竟握着苏柳娘的手说了好半天话,见她们二人笑语嫣嫣,最开心的莫过于王二郎了。
郑瑞站在思源斋外,目送着三人各自离去,挥手送别间,见衣袖内还留着一瓣桃花。捻起那片花瓣,眼前不由浮现了那张梨花带雨的桃花面。
他是该再想一想那个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