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馥梅现在开始好奇了。“老郑是政府官员吗?”她问。
美兰扯出一张纸巾按在眼睛上。
“不是。他是一个大国企的董事长。”美兰拿下纸巾,说:“梅姐,今晚我把窝在心里这么多年的话都讲给你听。你看,我不哭了,想开了。这几天不愉快,脑子里反倒开始清醒了,跳出我本身的角色,站在一个旁观者的立场上,就一下子明白了很多事情。”
朱馥梅心里说,那是丑陋的一面展现出来,消磨掉爱的壁纸,露出毛坯墙的本来面目而已。她反问自己,是不是跟田建国从来都没燃起过爱火,才能冷静地旁观别人?
“我认识老郑的时候,已经30多岁了。跳舞的女人,你知道的,很多不愿意结婚生孩子。老郑比我大9岁,认识那年他还没到50,正是男人最成熟有魅力的时候。”
“那你决定和他在一起时,知不知道他有老婆?”朱馥梅打断美兰问道。
“知道。他从来没对我隐瞒过。我当时就像是吃了迷魂药,满眼满心都是他这个人,根本没有脑子考虑其他。他老婆孩子都在国外,工作之余就是和我在一起,我们有段时间就像真正的夫妻,就是这样才给了我很大的错觉。”
“你可能会问,他是一个有身份的人,就不怕舆论吗?他这个人当年可和现在你看到的老郑不一样。一言九鼎,干练利落,自己开车上下班。我们在一起后,住进了他的一套房子,那房子一看就是装修后没有住过,所有的东西都是新的。因为他特殊的身份,我也从来不说我们的事情,没有人知道。确切地说,那套房子是我住,他经常出差,我就像一个真正的老婆,等他回家。就这样,我们在一起10年。”
“后来呢?”
“后来他出事了。出事前,他应该听到些风声,有一天晚上我们聊到很晚,他让我第二天就搬走,不要再回来。给了我一张卡,说不论听到什么消息都不要慌,就当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很害怕,哭了很久,问他事情严重到什么程度,让我心理有些准备。他说可能大也可能小,总之要我切断和他的一切联系,就当我的生活里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人。”
“我辞职了。那张卡里有500万,我先是天南海北地旅游,以前想去没去过的地方都去看了,国外走够了,就在国内偏远的地方走,去漠河看过极光,在腾冲看过人家赌原石,又去海南,跑到黎族老大妈家里跟人生活在一起,住上面住人下面住羊的屋子。后来走到这里,一是不愿再走了,二是也实在喜欢,正好这座房子的主人当时开着客栈,因为不赚钱想卖掉,我就买下来了。隐居在这里5年多,再后来,你就来了。”
“他是看到了我们拍的视频,一眼就认出了我,按着民宿的地址,找到了这里。他来了我才知道,那年我走了以后,他被带走谈话,因为他对企业的贡献很大,出事的又是他的下属单位,他担了个用人失察的责任,还有一些投资失败,给企业带来损失的责任他也担下来了。他这人平时做事挺谨慎的,经济上没查出多少实质性的受贿问题。我们住过的那套房子被收走了。给我那张卡,是别人刚给他的,他以为是50万,因为怕查到我们的关系,他一字没有透露和我相关的一切。”
“给他最后的处理结果,是免去职务,退休前降级待遇拿工资,不再任命任何公职。他老婆第一时间跟他离婚,这几年,他过得很不好。”
朱馥梅听得很是感慨。“久别重逢,你们应该是劫后余生,加倍珍惜以后的日子才对,怎么会闹得这么不愉快?”
美兰以肘拄在桌子上,手托着腮,闭着眼睛。听朱馥梅这么问,眼泪又顺着面颊流下来。“他看我们做得蒸蒸日上,很赚钱的样子,就叫我把你们手里的股份全部买下来,做成我和他两个人的公司,你们几个愿意留下,就发工资,不愿留下就走。我一直没答应。开始时我好言好语哄他,可他不为所动,坚持那么做,还说没的商量。今晚,他看我不松口,就说让我把给我的卡还给他,说那50万他可以自己注册一个公司,自己干。我这才知道,他并不清楚卡里是多少钱。这让我的心一下子凉了,我跟他10年,他给我50万打发我,合着在他心里,我一年值5万,还不如他公司一个出纳。梅姐,你说我有多不值?我心里有气,马上就答应了,要给他转50万,结果他摔了杯子。”
原来如此。别说美兰,朱馥梅就算没跟这人有过啥交集,闻听此言也是心下一片冰凉。她一下子说不出任何安慰美兰的话,只觉得天降此人,就是来毁坏美兰人生的,不然怎会耗了人家十年的美好时光,如今又出现在走出过往阴霾的美兰面前,要夺走美兰生活中刚刚出现的一抹亮色。也许别人说的有道理,有些男人的魅力和心胸是和职务绑在一起的,是位置给了他貌似正大的形象,一旦走下神坛,便如装修褪色的房屋,处处显出底色的颓败。突然,她的思绪拐了弯:裴律师不做律师了会怎样?马上她自己又给了自己一个答案:裴律师不是当官,人家那是真才实学,就算七老八十干不动了,还可以带徒弟教学生,那才叫越老越值钱。想到此处她发自心底地想笑,抬眼看到垂泪的美兰,惊觉自己的思绪跑偏了,忙收敛心神,拍拍美兰捂着眼睛的手臂,以示自己在为她担忧。
美兰默默流了一会儿泪,把按在眼睛上的纸巾拿开,在掌心揉成一团,用了点力扔进垃圾桶里,仿佛扔走了心里的一块石头。她拉起朱馥梅的手,“梅姐你放心,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了你,说明我心里对人性还是有一个衡量,没有白活五十多岁。以前对他的感情里,有六分仰慕,三分感激,还有一分幻想。仰慕他的才干,感激他对我的呵护,幻想有朝一日能跟他白首相携。今天这一切都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这倒是好事,以后起码不会再傻呼呼地为不值的事伤心劳神。今晚我是真正地放下了,马上给他转50万,让他明天就走,天涯海角,随他自己去哪儿,去创什么业。从此我和他一别两宽,不再有瓜葛。”
朱馥梅说:“好。今晚你就和我在这张床上挤挤,明天你要是不愿见他,我帮你送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