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万厦怔在原地,陈渠珍却施施然继续向前走去,但是他的脚步很缓慢,不知有心还是无意,落在郑万厦的眼中,陈渠珍的脚步就多了一种将逝未逝的缥缈之感,仿佛陈渠珍周围的人和景都已经虚化,只有陈渠珍有些单薄的背影,仿佛走向地狱尽头……
……
郑万厦从虚幻当中醒转过来,虽然在初生的太阳之下,郑万厦仍然遍体生寒,额头之上已经布满了细细的汗珠。眼前的图像再一次清晰鲜活过来之后,郑万厦心有余悸地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前头的陈渠珍突然回头对他咧嘴一笑……郑万厦心中再度泛起寒意,方才,陈渠珍是如何影响到自己的心智的?
陈渠珍道:“小家伙,走得太慢你看到的东西就会失去时效性,聪明人总是乐意掌握第一手的信息。”
郑万厦疾走两步上前,陈渠珍转过头去,不用看他也知道郑万厦就跟在他身后一人的地方,陈渠珍此时就像一个随意闲逛的外地人,怡然自得地走在天子脚下,郑万厦明知他是西戎之人,几十年前祸乱江湖的魔头,但是却不敢有任何动作,郑万厦头一次感到自己的性命完完全全被一个人掌握在手中,这种感觉很不好。
日上三竿,陈渠珍终于带着郑万厦横穿了京城几条着名的街区,来到了城门之处,其实在京城的城门外也形成了规模不小的集市,被称为野市,多是京城附近的菜农和果农在此售卖东西,图的是一个新鲜便宜,所以只有早上的一股子热乎劲,到了有些凛肃的秋日午时,就显得有些凋敝,城门处的士兵也无精打采地躲在城门外延出来的城沿下躲避风沙和烈阳。
陈渠珍的眼神扫向了郑万厦,郑万厦不知他为何突然露出了这样,有些轻佻的表情,正疑惑间,陈渠珍道:“造化万物,神分四季,同是人,天同覆,地同载,怎么汉人就享受中原富庶这般理所当然?”
郑万厦就明白了刚才陈渠珍眼神之中的意味,这一路走来,是一个西戎人与一个汉人的另类的争斗,战场就是中原最为富足的天子脚下,这里很好,便越发凸显陈渠珍和西戎人的残暴和凶虐这里不好,西戎便不再是一个可耻的侵略者,陈渠珍也可以更加无耻地表达出另一个意思:中原人不配拥有这片富庶的土地。
这种想法是极为无耻的,偏偏陈渠珍不以为耻,甚至还有些光明正大的挑衅意味,郑万厦一时之间没有想到反驳的话语。
与陈渠珍越走越远,京城远远地落在了背后,只能依稀看见一个雄城的轮廓在官道的尽头伫立。令郑万厦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取道向西返回西戎,而是折道向南。陈渠珍不再说话,但是郑万厦心中却满是疑窦,几次想要开口询问,但是都没有问出口。
陈渠珍道:“小家伙,年轻是一种资本,可不是让你用来畏畏缩缩的。”
在大明朝,二十多岁的青年大多都是一家之主了,担负着一家人的吃穿用度,也就是郑万厦和苏寅这样用功修行,江湖阅历浅的人,看起来面嫩。陈渠珍称呼他们为小家伙,也只是因为陈渠珍活得太久了。人生百年,得其十分之六便可称花甲,七十更是古来稀,而陈渠珍,已经是一个耄耋之龄的老头子,如果不看他这副尊荣的话。
郑万厦的行为被陈渠珍看穿了他根本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在这些眼睫毛都是空的人精眼中,你的裤子刚脱,人家可能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了,除非你把裤子脱掉是为了放一个屁……郑万厦道:“我父亲的死跟你有关系?”
陈渠珍没有任何迟疑和隐瞒,“关系重大,他对我西戎的东进大业影响太大,不得不死。”陈渠珍的立场来说,与西凉军队本来就是生死对头,无论他用什么手段对付敌人,都是合情合理,这也是他没有必要隐瞒郑万厦的原因。
“谁是你的刀?”
陈渠珍袖子一拂,郑万厦被强横的内力掀翻在地,陈渠珍瞪着他道:“毛都没有长齐,就开始学人家扮深沉?与本君说阴谋论?我可以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的告诉你,其中的东西你自己来判断。”
“万历十九年冬,西北草原大寒,越往北越寒冷,我部族人不得已越过了贺兰山,放牧到了河西之地。对于中原人来说,我们艰难没有去抢你们,已经是很好的恩典了。但是,我大军与西凉军队在望北城对峙的时候,一支军队穿插到了河西,将我部妇孺尽数斩杀,没有什么不过车轮不杀之说,是全部斩杀。”
“三万妇孺,就这样死在了草原上,我部骑兵发现了消息的时候,那只军队已然远遁。我和你父亲达成的微妙平衡被破坏了,既然连望北城外的尺寸之地汉人都不愿意给我们,那我们就只能为了生存和你们战斗了。”
“郑纬地为了打击我族,做出此等天怒人怨的祸事,我无论用什么手段对付他,都是他咎由自取。郑家满门抄斩,不足以抱西戎人世仇的万分之一。好在汉人,最喜内斗,白白坐拥江山,只像一个孱弱有钱的邻居,我不来抢些东西,不来睡睡妇人,你觉得,说得过去吗?”
陈渠珍的话变得粗鄙,更像一个西戎人说出来的话,郑万厦不寒而栗,看来陈渠珍对中原民族果然怀有极大的恨意。
“想要向郑纬地举起屠刀的人,不仅仅是我,我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于是我就让所有人都举起了屠刀对准了郑纬地,易至阳,宋元吉,秦钊,西蜀富商,万历小儿……西戎人虽然简单,但是他们明白最简单的道理,屠刀无论如何不是对准自己人的。结果如你所见,郑家在这些势力的倾轧下,就是一块水凝沙子,一捏就散了。”陈渠珍扬起了手中的泥土,“那么,你该怎么办?想要报仇吗?去杀光这些人吗?”陈渠珍的话像是九幽深处的恶魔低喃,一字一句地锤在郑万厦的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