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欢因为一筐灯笼枣对毕罗大有好感,端上采自青丘界内最高峰的长龙毛尖,长龙一瓣两嫩芽,带着绒毛,一年采的第一次,称毛尖,第二次第三次是普通绿茶了。两罐长龙毛尖还是青丘国主御赠,否则,岂是我父亲一介文官可享用的?
我母亲的眼睛扫了一眼欢欢,有几许责备的意思,像她这种高出身的贵女,体面话还是说得漂亮:“贵客远到,尝尝青丘的茶中贵宝——长龙毛尖,茶香清而涩,回甘降火。”
说着我母亲来到园中的茶桌边上,毕罗起身拱手施礼说:“夫人万福!小生来西部神洲访旧友路过,特来叨扰!”
毕罗私自来妖乡造访,已犯大忌。不敢明目张胆亮出正身,再说先要两族素来有嫌隙。
“贵客客气,这算什么叨扰?贵客来看小女,已让吾家蓬蔽生辉。贵客多留几日看看我青丘的风土人情,美食佳肴。”我母亲左一句贵客,右一句贵客,早就知晓毕罗是九重天的上仙。
我母亲乃当今青丘国主的姑母,身份尊贵,博览群书谈吐不凡。即便我父亲是个学富五车的儒生,辩起政论来也不是我母亲的对手。我父亲是纸上谈兵,我母亲是从小耳濡目染。
“家中诸事众多,需要打理,我就不久留了。”毕罗喝过两盏茶后起身识趣地告辞。
“我送送你吧!”毕罗,要走我满心不舍得。这须臾又漫长的百年间,我习惯有他。
“贵客慢走,有空多来青丘坐坐!简儿送客!”她驱逐人的话说得优雅得体,令人无法辨驳。
毕罗向我母亲拱手施行后和我一同走出洞口,我无限伤感。如若有他在我身边,日子一定有趣许多。可惜仙妖有别。那怕我母亲贵为公主也怕底下的大臣们说闲话。
毕罗爱怜地抚摸一下我的头发说:“保重,我会来看你。”
“毕罗,”我喊他,“不要告诉他我在哪儿,我是真心想隐去这百年岁月,当从没见过这个人。”
“这百年间我陪你的时间比他长,你要隐就隐去他。可是即便我不告诉他,他就找不到吗?”毕罗扯起嘴角冷笑。
“青丘虽是小国,群山无数,哪里好找?”我说。
“仙君比起我来如何?我都找得到你,何况是他!”他说。
“如果他不想找就找不到。”
“如果他不想找,向我打听做甚?倒是你,好好保胎,生产那一日,我一定来。”他说,还不忘向我俏皮地挤眼。
“小松鼠,你真好!”我由衷地说。
他沉默了良久,仿佛连风都静止了,然后他说:“你还是这样叫我听着舒服。”
我的泪被莫名其妙牵引出来,我强颜欢笑地拍着他的胳膊说:“快走吧!”
来不及眨眼,毕罗就消失了,这家伙的功力又精进了不少。
我坐在溪边的柳树边缅怀了一下当初在千壑峰与小松鼠戏逐山林间的岁月,一个人慢慢踱步回洞。
我娘依然坐在院中,态度一改平日的温和随意。正襟危坐地说:“两个悬殊世界的人不可为友。”
然后又说:“这孩子不是他的吧?”
我摇头。
“孩子不是他的。他却对你爱意浓浓,喝两盏茶的功夫,他看你不下二十次。你知道有词语叫‘爱而不得’,‘因爱生怖’吗?”我母亲极少对我长篇大论,今天反常。
“母亲,他是女儿在东部神洲的玩伴,这百年间他只是与我一起逐闹的小松鼠。哪来的爱?小伙伴,明白吗?就如左边狐狸洞的阿五,从小与我玩泥巴逐鸡。”我宽慰母亲,年纪大的人总喜欢放大事情。
“小松鼠?你没看见他通身闪着光辉吗?明明是个上仙。”
“今年才冲破封印,归元仙身。”我如实回答。
“仙妖两族,水火相冲,素来嫌隙深。为了避嫌,少来往,以免落入口实。”我母亲说到最后只剩皱眉无奈,又说:“孩子的父亲不会寻上门来吧?”
“不会的,要来早来了!我与他一刀两断了。”我嗤之以鼻,甚至不愿回想起这个人叫啥。
“这样就好!”母亲被婢女拥扶下回屋去了。
欢欢把灯笼枣加百合冰糖炖成水端了上来。真是用心的毕罗!
仿佛一夜间,地上的草从枯黄到枯萎,树上的叶一片不剩,光禿禿的,书写着萧索二字。深秋了,我紧了紧袖口,天气有些凉意。还好,山还是绿的,是深绿,近手黑的绿。水也是绿的,潺潺流动,风从水中刮来的气息是冷的。季节的更替谁能忙得住?
肚中的娃娃翻个身,还踢了一脚,看着肚皮不时鼓出个包,真是有趣得很。我轻轻摸着他,他仿佛知道有感知,我手的位置放哪儿他就鼓哪儿。
“你真聪明,随了你外祖母。等你大点,叫她老人家教你习文习武,可不能像你娘这样犯浑。”近来,我常常同他讲话。就这几天,他要出来了。
我在洞口遛达一圈后,有些饿。欢欢的红豆馅栗子饼做得极好,特别是红豆馅微甜不腻。这会儿,应该快做好了,我往洞口走。
突然一阵雾气包围过来,气息有些熟悉。下意识的,我立马使出狐族必杀诀,按理说,这百年我习心修炼,功法都快赶上我娘了,怎么还招架不住?
这应该是梦,我牵着个小女孩,梳两个犄角,眼睛圆圆,睫毛长长,走在云端上。小孩突然往前面的人影扑去,脆脆的喊了声:“爹!”
我心一惊,立刻上前去拉孩子。哪有孩子,前面是茫茫云海,我紧张地扑腾,却从云端急剧坠下。
吓得不轻的我,用脚踢踢床板,原来还真是梦。我搓着腥松的睡眼喊:“欢欢,栗子板坐好了没有?是不是又赖在厨房里吃饱了才给我?”
欢欢嘴馋赖在厨房被我逮了好几次,说是逮,其实不过是打趣打趣她。看她面红耳赤,支支吾吾的样子挺逗人的。
“小姐,栗子饼好了!”欢欢的声音怎么透着战战兢兢?
我抬眼望她,猛地一下气不顺,引来一阵巨咳,差点没把孩子咳出来。
瘦弱的欢欢端着一碟栗子饼,旁边则立着我发过誓,今生永远不要见的人。
此处也不是别处,是千壑峰上的茅屋。
他接过欢欢手上的瓷碟,一副讨好卖乖的表情走向我。我别过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