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七年腊月十五,西州都督郭孝恪在大都督府举行晚宴,答谢并欢送碎叶使者返回碎叶城。
陪同的有西州别驾王达、长史赵珍、西州司马莫贺,另外还有几位录事、参军,品级最低的也是个正五品。侯骏也被郭都督刻意的安排在陪同人员之中,他现在的身份是西州柳中牧副监,品级是正七品下阶。
席间,有些官员对于这个英气逼人的年轻下级官员,为什么也会出现在这样一个高级的涉外场合颇有些不解。但看到西州的军政首长郭孝恪在与碎叶城使者进行引荐时,在介绍完了别驾、长史以后,貌似无意地把这位副牧监拉至身前,对碎叶城使者说,“这位是柳中牧副监高峻,是我朝中高阁老之孙,别看今年才二十岁,已经在杨州繁华之地做过织锦坊令,今西州初定,他年纪轻轻能够立志边塞,投身帝国马政,就是郭某也是甚为嘉许。”
说完高峻之后,对那些五品、六品的手下,这位郭大都督就不再介绍了,热情地举杯劝饮。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位高副牧监的来头不而且在朝中的根基绝非等闲之辈可比。高阁老是谁,在官场混的人谁不知道,那可是当朝一品,虽然前边还得加个“从”字从一品,但是也已经是除了亲王以外的最高品级了,就连西州大都督郭孝恪,也只是个正三品的官员,明白了吧,不要说人家高峻有一位身份地位如此显赫的爷爷,就算他仅仅得到郭都督的赏识,就足够他今后飞黄腾达了。
开场之后,郭都督就不再看高峻一眼,其实这是一种艺术,该说的都明白告诉你了,剩下的,自已去想吧。这也给人留下一种郭都督对于属下不分亲疏一视同仁的印象。
西州别驾王达,对于郭孝恪为什么能主政西州一直不甚明了,今天才算稍稍明白了一点。对这个高峻,以前他也只是知道他是朝中某位大臣的子侄,却着实想不到有这么大的来头。所以以前也有机会与高峻有几面之缘,但根本没有用心地观察过他。这个高副牧监给他的印象不是太好,整天一副被酒色掏空的样子,今天看到他,完全是精明干炼,元神充沛,心说是自己看走眼了。他瞅个机会,举杯走到高峻座前,朗声说道,“高大人可还认识本官?有些日子未见,高大人出落得越发的英武,高阁老一直是本官敬重之人,如仰日月,如临江海,高大人如果回京,见到阁老,一定要代为转达本官的敬意呀!”
言未罢,一帮参军录事见一个正五品下阶的官员主动向一位七品小官表达亲近之意,纷纷举杯上来。这位高大人似是已经不胜酒力,瞅空面向郭孝恪道,“郭叔叔”
只此半句,正与使者寒暄的郭孝恪已然明白,遂以长辈的口吻对高峻说道,“时候不早了,柳中牧还有许多的事务压着,我就不留你了,记住,你去了之后,一定按我教导你的,务要兢兢业业,多有担当才是。”高牧监频频点头称是,遂与一众官员一一相别,然后昂然步出大厅。
这真是一个华丽丽的大转身,从此之后,他侯骏一个罪人之子,不但从此脱掉了那身白衣、绿袍加身,而且一变而如此根基稳固,要风得风,郭大都督不管从哪方面讲,都会是他高峻最坚强的后盾。而他身后那个显赫的家世,近期之内根本用不着他去考虑,就像天上照耀四方的太阳,既让人有睁不开眼目的光芒,又远得实在太远,还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沐浴着温暖。
那位“侯骏”,已然被大都督提前安排亲信人员,执了都督府的官文,扶了灵柩返回柳中了。公文中说,侯骏奉命赴西州途中,不慎坠马,蹄踏胸陷,吐血数升、不治而亡。
高峻骑在快马上,可以说归心似箭,今日他已是一个正七品的官员了,那些个官老爷们所享受的身份、俸禄、排场、府第、随从以及威严,都会不请自来,更主要的是,从此他和柳氏不必再住那间四处漏风的柴屋了,他可以让她享受更周到的照顾,让那种本来就属于她的生活再度回到她的身边。
高峻只顾着高兴,根本没有意识到在他的愿望与现实之间,更有一道幕布须要他怎么去拉开,他骑马飞驰,慢慢地才突然想起,他已经不是那个侯骏了,真是让人懊恼。
现在这个人,是柳氏的眼里的那位牧监,只不过骑着马在村头驰过两趟,而现在的“侯骏”,又会给她带来怎样的打击呢?
想至此,高大人心如刀扎,恨不得一步跨到柳氏的身边,用自己臂膀去安慰一下她。
高峻是申时末才从都督府里出来的,正常情况下飞马回柳中要三个时辰,在村口至西州路方向的路边,他看到了一座新坟,白帆招展,纸钱满地,高峻心头一震,跳下马来观看。月当十五,十分的明亮,映着残雪,他看到坟头新竖起一块木碑,借着月色看,只见上面墨笔写着“侯骏之墓,妾柳氏立”几个字。碑上对于“侯骏”此人并没有称谓,想是村中人都已认定了他与柳氏的关系,如果在这里写明,柳氏无异于在给自己找麻烦,而一个“妾”字,可以看做是立碑人的谦称。看到这里他不禁悲从中来,洒下两行热泪。
以他的性格,本该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但是时也、命也、运也,这一切,都由不得他了。他在墓前坐下,脑海中似乎又显现出这个人嘴角似笑非笑的模样。心中暗暗地道,“这位仁兄,你曾经不羁以待我,我将以你之名,为你正名!”
他站起身,牵着马轻轻地向村口他们那间柴屋走去,先把骑来的马拴在离柴屋较远的一棵树上,然后举步靠上屋门前。里面漆黑一片,没有点灯,隐约地听到柴房中一个女子“嘤嘤”的啜泣。他一下子愣在那里,觉得自己是这世间最不可依赖的人,一步的距离,他在这世上仅剩下的一位亲人,此刻正处在绝望和孤独中,没有人安慰。而自己就站在如此近的地方无能为力,一位陌生的副牧监大人,凭什么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柳氏的眼前。
他听到在旁边的马棚里炭火略带不安的躁动,鼻子里喷着气息,不停地刨着地,似是十分的兴奋。不一会他听到柳氏从窝棚中出来,赶紧隐身在旁边的阴影里,只见柳氏出来,打开了马棚的柴门。他偷偷地看着她,那个自己十分熟悉的身影站在了炭火的身前。她搂住了炭火的脖子,自言自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