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那张脸,只因顶着烈日回来,此时双颊都泛着一大片红晕;那对眉眼依旧乌沉沉的,不笑的时候眼尾处的细纹略微下垂,仿佛带着点不近人情的神气;唇色也依旧浅淡,只是在右侧唇角下多了个不怎么明显的伤痕。
似乎没有多大变化,可分明早已是面目全非了。
有诗云“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怎的她——竟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褪尽身上的衣物,扯下脑后用来扎发的那条手绢,统统裹成一团丢在地上。然后拿盆接水,兜头而下,从头至脚,一寸一寸冼净抹干。
最后重新换身整洁清爽的衣物,为镜中人新颜换旧貌。总要添些人气和活力才好出去见人。
约定的会面地址在一家西洋人开的高档咖啡馆里。
很奇怪是不是?与领事夫人打交道数次了,哪一次不是一个电话过来她就即刻上门去?何必多此一举?
果不其然,与之见面的真正约谈对象是经营棉织印花布的洋行负责人乔斯先生。说得一口流利的中文,言行举止也不怎么拿腔拿调,最叫人赞许的是行事干脆,一开场就单刀直入毫无废话。
原来乔斯先生的洋行打算举办一场印花布的时装展演,需要几位服装设计师,是领事夫人向他推荐了福臻。
酬劳颇为诱人,不过心动是心动,福臻还是有些自己的想法。
“这场时装展演我们不但要在本城最大的两家报纸上刊登广告,最后的成衣还要制成月份牌画,到时你们这几位设计师的大名我们都会标注在画上,送给每一位来宾和顾客。我们之间的合作,绝对是共赢共利,你的名字和才能会被更多的人知晓和赏识……”
乔斯先生又接连抛出的这几句话,当真是太叫人热血沸腾了。将衣铺做好做大做出名气,是福臻由来已久的梦想,多添一份助力是不是很快就能平步青云?
然而,想想还是算了。
多少也是受了当前时事的影响。不论是沈家宇顾进全等人的言论,还是谢宗灿与周亦民的谈话,甚而别个生意人偶尔的抱怨,或是贴在电线杆上宣传单,都无不提及到“经济之侵略,国货之前途”。
大道理她懂得不多,但并不代表她麻木无知。只看本城内日益增多的洋行洋企业和市面上几乎要一统天下的舶来品,这两句话其间的意义自能窥见一斑。
就拿她所熟悉的棉织布来说,只消到城内几家布庄商行走上一走,就能发现自产的棉织布已然是少之又少,而随处可见的无一例外俱是洋货,且各花色质地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架式。假以时日,或完全取代自产的棉织布也未可知。
为何会有如此一说?源于作为服装的主要面料,在价格上,洋货实在是要低廉于国货太多。而国货却因成本重税负重,一降价就要亏本。这样的生意如何能做得长久,如何能做得下去?用周亦民的话讲大抵只有两种结局,“要么悲惨的死,要么卑微的活”。
真的是这样。本城大大小小的纱厂或是织布厂,近些年被外来货冲击得倒闭了不少,能维续经营至今的,多数都被“注入了洋血液”,从此效忠新主。
然,亡,工人苦;兴,工人苦。最遭罪的永远都是赖以生存且有着同样黄皮肤黑眼睛的底层同胞。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纵使不能出钱出力,也绝没有帮着外族人欺负自己人的道理。
更遑论国曦成衣店也有经营同类衣料的生意,叫她为同行烈火烹油,她自问还没有这样的雅量。
国人行事都爱讲“天时地利人和”,她也不例外。此时三者无一有,真的是没什么好谈的。
乔斯先生大概是没料到区区一介小裁缝竟然会不买他或是领事夫人的账,脸色很有些晴转阴的迹象。“你们有句老话我很喜欢,叫作识时务者为俊杰,希望你不要后悔!”
福臻很认真地想了想,“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总是不能事事称心,您说是吧?”
据说洋人对女士颇讲究礼节,看上去似乎如此。明明气得不得了,态度却始终都是不疾不徐,甚而离开前还很绅士地行了个点头礼。当然,若是他没有表现得那么悠然自负且胸有成竹的话,福臻对他的印象或许还会更好一些。
如此的阴阳怪气,说起来和那位姓苏的公子爷倒也有些异曲同工。坦白地说,福臻确实是有些忌惮,这种人的性情多为阴险,出招必狠。
但要说后悔么却也没有。在合理的情况下,与洋人进行些无关痛痒的交易,她其实还是相当愿意的,真金白银谁不爱?但若要叫她为其所用为他们摇旗呐喊,那就不必了,也从来都不会在她的考虑当中。
一场毫无意义的会面,实在是费时又费精力。故而,待乔斯先生一走,福臻也急忙忙赶回衣铺。
头疼得要死,也累得要死!
身体是万事的本钱,福臻此时深有体会,当即就先摸出昨日开回来的药,就着水一股脑就咽了下去。
“阿泰,佳怡回来了么?”
“没呢!”
福臻仰靠在账台里的靠椅上,闭眼用力敲了敲头,心里想着这小妮子到底又跑哪儿去了?那样的身子还这般无所顾忌,要命还是不要命了?气死,待她回来一定要好好地问个究竟,总这样哪成?
原是打算歇会儿就进去做事,奈何整个人的状态仍是不大好,福臻只好倾身趴在账台上,脑子里想的是再缓几分钟就进去洗把脸提提精神,人却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