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祖制,逢每月的初一、十五,皇上要去皇后宫里留宿。中秋宴会上,皇后自然是看出了皇上的心思,便推脱称身体不适。当晚,皇上的龙辇就去了咸福宫。阖宫上下都在议论,恬贵人一舞《玉妃引》,引来了皇上的复宠。
一连五、六日,皇上都召恬贵人侍寝,自打张格尔叛乱发生,皇上甚少连续召幸后宫嫔妃,可如今恬贵人荣宠之盛,潜邸里的老人都说恬贵人此时的恩宠已经超过了彼时,后宫里,也早就没有人记得曾经罗卿的恩宠盛极一时。
偌大的深宫,大家都对这样的事早就见怪不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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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苇尔见罗卿在案台上练书法,便悄悄走进来为罗卿添了一盏灯。
苇尔关心道:“小主,这么晚还要写字,当心累了眼睛。”
罗卿没有抬眼,把笔放在笔架上,活动着手腕:“不妨事。”
苇尔凑近瞧:“小主写了什么字?”
“屈子所作的《九歌》。”罗卿抬起头:“怎么你今日倒对《楚辞》感兴趣了?”
苇尔吐了吐舌头,心道哪里是对《楚辞》感兴趣,是觉得自家小主打从中秋宴会回来就日日心情郁闷,找个理由陪小主说说话罢。“奴婢读不懂,小主能不能给奴婢翻译一二呢?”
罗卿轻声读道:“荷衣兮蕙带,倏而来兮忽而逝。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意思就是我穿起荷花编的衣裳,系上蕙草衣带,忽远忽近的徘徊着。日暮时在天边的郊野住宿,到底是在等待谁久久停留在云际?”
罗卿的口吻是带着仇怨的,“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话,小主和屈子一样,是在等人吧?”
罗卿叹气:“屈子是在等楚怀王,惶惶不可终日,忧思深重,所谓君心难测,大抵如此吧。”
苇尔有些疑惑:“小主为什么这么说?”
罗卿的回答更像是在喃喃自语,“我原以为,我那日说的话皇上是信服了,可背过身去,恬贵人便复了宠,还说什么后妃一曰德才,二曰内修,三曰气度,四曰技艺,再怎么德才兼备都比不过一曲霓裳羽衣舞。”罗卿轻轻摇摇头,神色无奈。
“小主别这么说,兴许皇上久未见到恬贵人,一时复宠只是图个新鲜呢。”
罗卿琢磨着,却不同意苇尔说的话:“恬贵人伴驾多年,若只是图个新鲜又怎会一直近乎椒房专宠?她总是有些手段的。”
“可是奴婢总是觉得恬贵人也不比旁人特别,怎么皇上偏偏就那么宠信她呢?”
“这便是她的手段了,我也很想了解一二呢。”灯有些暗了,苇尔将灯罩取下,小心翼翼地剪掉了灯芯,殿内又明亮起来。
正说着,元庆来灯影轩传话:
“全贵人,皇上请您去咸福宫一趟。”
苇尔不解地问:“皇上今晚既然召幸了恬贵人,为什么还要叫我们小主过去?此时天也晚了,不如明日再去?”
“奴才不知,请全贵人即刻过去。”元庆没有过多回答,看样子皇上是有紧要的事了。
罗卿心下一沉,便猜到了一二,沉静道:“知道了,你去外面候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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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福宫,同道堂。
这是罗卿第一次踏入咸福宫,咸福宫为两进院,正门为咸福门,内有4扇木屏门影壁。正殿内东壁悬乾隆皇帝《圣制婕妤当熊赞》,西壁悬《婕妤当熊图》。恬贵人居住于后殿同道堂,在通往后殿的路上,罗卿发现院子里的天井旁边摆了两排莲瓣兰,足足有十几盆,不像是刚从花房送来的,瞧着茎叶倒像是养了多年的。
殿内灯火通明,罗卿缓步入殿内,发现恬贵人竟然跪在地上,皇上与恬贵人皆是穿戴整齐,夜已深,丝毫没有要就寝休息的迹象。
殿内蔓延着一股肃杀紧张的气息,罗卿心感气氛不对劲,她跪地沉声道:“臣妾给皇上请安。”
殿内鸦雀无声,针落可闻,唯有西洋钟的声音在持续着。“全贵人,朕今日叫你来,是有事问你。”皇上徐徐开口,罗卿敏感地捕捉到,称呼从“卿儿”变为“全贵人”,听起来既陌生又有些刺耳了。
“皇上问话,臣妾自当知无不言。”皇上并没有叫罗卿起身,而是与恬贵人一并跪在殿内,罗卿回答:“只是恬贵人大病初愈,不宜久跪,还望皇上体谅,让臣妾一人跪地答话就好。”
皇上没有接话,转头跟恬贵人说:“静和,你跟朕说,你前不久偷偷去过三希堂?”养心殿三希堂是皇上的书房兼起居处所,守备森严,无论朝臣还是后妃,只有得皇上召见,才得以进入三希堂,即使是皇上再亲近的人,也不得无诏私入。
恬贵人答:“确实如此,臣妾曾经混在侍奉皇上更衣的奴婢当中,伺候过皇上洗脚。”
罗卿闻言,心漏跳了几拍,一脸震惊地看着恬贵人,震惊归震惊,可这事罗卿早料到会有此一劫。
皇上脸色沉了沉,继续问道:“那日,你还记得与朕说过什么?”
恬贵人想了想:“臣妾记得,当时与皇上讨论过《资治通鉴》。”说到这里,罗卿明白了,恬贵人的意图是想冒充那晚服侍皇上洗脚的小宫女,所以才与她一样身染兰香,惹得皇上注意。
听着恬贵人无端捏造事实,罗卿打断道“皇上,臣妾有一言不得不讲。”
皇上点头允之,罗卿觐言道:“臣妾曾经听闻皇上不喜夏日熏香,所以想出了以兰香替代之法,不想竟有人在这里冒充臣妾,还请皇上明查。”罗卿瞪了一眼恬贵人:“臣妾本来还关切恬贵人大病初愈不宜久跪,竟不知恬贵人怀了这样的腌臜心思。”
恬贵人带着哭腔,样子楚楚可怜,连忙说道:“皇上,臣妾虽然尚在病中,但仍一心挂念皇上,才能想出营造芝兰之室的法子,臣妾不曾冒充任何人,真的是臣妾亲自想出来的呀!”
“你既然尚在病中,又如何知道皇上撤了龙涎香这回事?这事明明是在晨省时,皇后娘娘告诉众宫的,可你因为闭宫养病并没有去给皇后请安,难道你在皇上身边还有耳目?”罗卿故意这么说,想将元庆与恬贵人的关系抖落出来,不料恬贵人十分狡猾,泣不成声道:“皇上,臣妾在潜邸时与平贵人交好,平贵人来探望臣妾的时候,说给臣妾听的,臣妾便记挂在心上。”
这么说倒也合情合理,皇上看样子是相信了,罗卿有些心急:“你胡说!”罗卿反唇相讥,“那晚我除了与皇上讨论《资治通鉴》,还曾说过别的事情!你不要以为单单一个《资治通鉴》,就能让皇上相信你!”
这时恬贵人将头重重磕在地上说道:“皇上,臣妾服侍您这么多年,想必您对臣妾的喜好也有所了解,臣妾素爱兰花,寝宫里常年侍养兰花,所以臣妾那晚会与您讨论《高山幽兰》一诗。”
罗卿心里一紧,恬贵人说的与那一晚发生的情况完全吻合。而且巧合的是,恬贵人竟然在寝宫养兰!皇上不语,看样子更像是深信了恬贵人说的话。
恬贵人一副委曲求全的样子,她料定皇上会心软相信自己,便乘胜追击,恬贵人紧接着急切说道:“皇上,臣妾自知不如全妹妹饱读诗书,对于圣贤的领悟见解不如全妹妹,臣妾不敢附庸风雅,那晚臣妾所言皆是出自内心的真情实感,请皇上明察!”
罗卿恍然大悟,恬贵人曾亲口说过,元庆是她的心腹,那么那晚发生的所有事情,元庆都会一五一十的告诉恬贵人,恬贵人想要冒充自己,根本不用费任何心思。如今恬贵人刚刚复宠,与皇上可谓是“小别胜新婚”,皇上对她自是有求必应,她便想了法子来冒充自己,一面在皇上面前装无辜,一面惹得皇上对自己有了嫌隙。假如罗卿不能证明自己才是那日服侍的人,那么皇上一定会以为她才是冒充的那一个。
恬贵人愈发委屈的哭起来,罗卿却阴着脸不发一言,两下一比较,任谁都觉得罗卿才是那个鱼目混珠的人。
恬贵人言语戚戚:“皇上,臣妾当日由于病容不佳,所以未敢在皇上面前表露身份,还请皇上明查。”
皇上沉思,看不出来心里在想什么,他又问罗卿:“全贵人,当日朕叫你抬起头来,你又为何拒绝?”
罗卿迟疑,该如何回答?当日她故意不在皇上面前表露身份,是想借悠然兰香,让皇上念念不忘,从此对她记挂于心、寤寐思服,这样才能在日后跟皇上澄清误会时,让皇上能给她机会解释。可是这样的心思,该如何说出口呢?
恬贵人见罗卿说不出来,趁机哭出了声音:“皇上,臣妾委屈,还请皇上还臣妾一个公道啊!”
恬贵人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皇上走过来,扶起恬贵人,“你放心,朕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罗卿心一下子冷了,来之前还与苇尔说到恬贵人能得宠多年是有些手段的,原来这就是她的手段:在皇上面前装的楚楚可怜,一副委曲求全的模样让人不忍责难,哭起来更是梨花一枝春带雨,美人落泪貌倾城……
狐媚!
罗卿有些心灰意冷问道:“皇上,您不肯相信臣妾吗?”
皇上眼眸深沉,言语中听不出任何感情:“朕想相信你,可你也要让朕相信。”
罗卿仿佛堕入冰窖,周身发寒:“还望皇上明察秋毫,臣妾自小熟谙圣贤,不曾做过的事自然不会认。”
皇上看着罗卿的样子,似乎又有些不忍心。罗卿又说:“皇上圣明,若要还臣妾的清白,就要从身边的人查起!”眼下恬贵人明显是有备而来,罗卿没有证据确实地告诉皇上元庆是恬贵人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若是直接说了,恐怕皇上也不会相信,何况有恬贵人在身边,估计把黑的说成白的也不是难事。
听了这话,恬贵人突然之间哭得愈发委屈,哭声更大了,皇上稍作安抚,又缓步向罗卿走过去,眼神牢牢地与罗卿目光相接,皇上在罗卿耳边低语:“卿儿,给朕一点时间。”
皇上说完,就牵着恬贵人的手回后殿休息,留下罗卿一人跪在殿内。罗卿环顾四周,书案上和八仙桌上皆摆放着数盆程梅,看样子已经养了很多年,难怪皇上会起疑心,罗卿脱了力一般坐在地上,她的眼前忽然有些模糊,“啪嗒”一声,羊毛裁绒地毯上落下了一点泪痕……
罗卿不知道自己是委屈还是失望,皇上被恬贵人的楚楚可怜瞒过了,可曾几何时皇上言之凿凿地告诉过她,无论发生什么事,皇上都不会疑心她,难道是痴梦一场,皇上从未如此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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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连十日,皇上每天都要恬贵人伴驾,晚上仍要召见恬贵人侍寝。恬贵人复宠,一如当年在潜邸时的风光无限。与此同时,灯影轩变得落寞了,再无人迹,除了祥贵人来作客,没有其他的外人来过。
这日,祥贵人来灯影轩陪罗卿说话:“眼见着入秋了,你这宫里怎么也不注意保暖呢?这么凉的屋子,你怎么待着呀?”
“阖宫上下都忙活着恬贵人册封为嫔的事,谁能想起来我呀。”罗卿自嘲道,心中不免苦涩。
祥贵人看着罗卿神色黯淡,垂下眼睑没有再说话。皇上独宠恬贵人,其他人也不能算是失宠,只单单是罗卿彻彻底底地失了宠。
罗卿闲来无事,一边制作香篆,一边叹气:“我明白,其实皇上心中的疑惑一直都没有解开,他不知道该相信我还是该相信恬贵人,只是这个时机不对罢了,恬贵人现在日日陪在皇上身边,白天软玉温香,晚上还要吹着枕边风,皇上想不相信她都难啊!”
祥贵人轻拍了拍罗卿的手背,“卿儿,我知道你委屈。”
罗卿鼻头发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可怎么也不情愿让它落下来,“姐姐,我实在是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