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东山,洁白的银辉洒在盛京城里,小贩还未归家,街上行人还在相互攀谈,对面的极乐楼门前不见来往车马,却依旧灯火通明,有人与她同贺酒,有人与她慰风尘,本该是一派和乐的她们,如今却是因一句话陷入了各自的沉默。
“凌月,你今天怎么了?”南栎面露惊诧,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水凌月,面色平静,无悲无喜,可这股平静之下却让人莫名的胆寒,“哥,这第一个问题,你能告诉我,我到底是谁么?”水凌月的话音刚落,站在窗边透风的水玉楼手一抖,酒杯啪嗒落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楼下的小二听见动静,刚想上楼去问,却被掌柜的拦下,他抬头看了一眼,水凌月来时吩咐过,一会儿楼上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上前打扰,所以他也只是张望了一下,便默默地退开了。
沈奕舟目光一震,说道:“世子殿下,麻烦你去叫一碗醒酒汤来”,南弦一呆,看了一眼水凌月,其实他并不想去,他更想留下来,听他们说清楚,但他也怕沈奕舟,刚想慢吞吞地起身,一旁的南羽连忙站起来道:“我去吧”,他神色复杂地望向水凌月,发现她没有阻止自己的意思,便转身出了门。
水凌月冷笑了一下:“奕王殿下,是觉得我喝多了,再说胡话么?”
沈奕舟道:“凌月,今日是你过生辰,就开开心心的,有什么话我们改天再说,好么?”语气里竟然多了几分哀求的意思。
不等她答,南羽已经去而复返,手里端着早已煮好的醒酒汤,自来稳重的他这会儿却有点慌乱,慢吞吞地挪到水凌月面前,怯怯地叫了声:“皇姐”,水凌月一笑,端过那碗醒酒汤直接仰头灌下:“现在清醒了,可以继续问了?”
南栎瞪大眼睛,仔细地捋了捋,明明没喝多少酒,怎地就有点乱了呢:“凌月,你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
水凌月扫了下面的人一眼,南弦、南羽、景七、南栎满脸写着震惊和疑问,顾惊鸿默默地喝酒,水玉楼背着身子,但她知道,此时他和凌景岚、沈奕舟的表情应该是一样的。
“哥,真正的南樰十一年前就死了,对么?”此话一出,众人都怔住了,沉默,良久的沉默过后,凌景岚到底还是开了口:“是”,同样的一句回答,应在水凌月身上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命运,皇宫里的一句“是”,坐实了她南樰的身份,今日的一句“是”,无情地揭破了这一切背后的真相。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在说什么?”南栎却是急了,水凌月看向他,然后目光定在了沈奕舟的身上,依旧是平静的语气:“奕王殿下,你也早就知道了吧……”沈奕舟没有答话,可他的神情却是出卖了他,其实很多事是经不起细细推敲的,只是她当时没放在心上罢了。
“既然没人回答,我就来说说,我所知道的这个故事”,水凌月苦笑一声:“十一年前的初冬,天阴沉沉的,有点冷,南樰不知道为什么躲开了安嬷嬷,一个人往东宫跑去,路上遇到了被禁卫追赶逃命的凌楚歌,当时的他一心想要闯出宫去,面见凌相,问清楚怎么回事,所以慌乱之下,他挟持了南樰……”
随着她的声音,凌景岚闭了闭眼,他的思绪仿佛一下子被拉回了十一年前,那个平平无奇的午后。
“凌哥,我娘病了,我想回家去,你能不能跟我换一下轮值?”那时候的凌楚歌刚入东宫,直接成了侍卫统领,但他自来随意,待人亲和,所以手底下的人,私下都叫他凌哥,那时候的冯侠也就是后来的白侠,是东宫禁卫里极不起眼的一个,因为出身低,总是明里暗里的受排挤,凌楚歌看不过眼帮了他几次,两人渐渐熟络了起来。
冯侠也是个机灵的,从那之后,他鞍前马后,俨然变成了凌楚歌的小跟班。凌相如夫人早逝,并未续弦,一个人拉扯凌楚歌长大,后来入朝为官,更忙了,也就更顾不上,所以凌楚歌从小就很羡慕有娘亲的人,听见冯侠这么说,自然是满口应承下来,甚至还塞给他了一些银子,让他应急,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被算计了。
简单地吃了个午饭,他想着出去巡逻,结果刚出门,就见身边的太监宫女,看他的眼神都很奇怪,甚至见到他就忙不迭地躲开了,他拉住一个脸熟的小太监,威逼利诱半天才听到了那一句“凌相谋反了”,这话对他来说,无异于是个晴天霹雳,他爹忠心耿耿,将他和陛下的兄弟情义看得比什么都重,为了帮皇帝实现统一天下的心愿,他为招安四部洲奔走了两年多,他怎么会谋反呢?
来不及细想,他转身就往宫外而去,结果出了门口就有天罗地网在等着他,他拼命闪躲,只想赶回凌府去问个明白,来围剿他的不少人都是脸熟的禁卫,虽没下死手,却穷追不舍,他一路逃窜,在长安街上,见到了南樰。她本来在石狮子后面躲着,一见到他反而向他跑了过来,小脸冻得通红,哆哆嗦嗦地拉着他似乎有话要说,凌楚歌一咬牙,手里的剑就架上了她的脖子。
有她在手,追捕他的人,到底有所顾忌,他一路带着南樰跌跌撞撞的跑出宫,却并未如愿回到凌府,而追他的人也越来越多,最后他被追到了乌桕崖,抓在手里的南樰不哭也不闹,仿佛被吓傻了,他心有不忍,想着哪怕自己最后被逼跳崖,但她还是要放了的,就在此时,围在他周围的一圈禁卫中缓缓走出了一个人,正是回家探亲的冯侠。
“凌相如意图谋反,陛下已经下令赐其自尽,凌统领束手就擒吧……”明明是同一个人,可是眼前的他一点都没有平日里唯唯诺诺的模样,冯侠传口谕遣走了围剿里的一些人,只留下了他带来的一些,凌楚歌扫了一眼,认出了那些人身上带着属于南王府的标识。
“看在你我称兄道弟的份上,兄弟给你一个机会,自我了断吧”,冯侠道,瑟瑟的凉风刮在脸上生疼,可天气再冷,也不及凌楚歌的心寒,“为什么?”他自认他们父子上无愧于君,下无愧于民,怎地忽然就要落得自我了断的下场了呢?
“凌统领,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因果,何必问那么清楚呢?做个稀里糊涂的鬼有时也是幸事”,冯侠道,凌楚歌一愣,哈哈大笑,就在此时,一双小手忽然抓住了他握剑的手,明明已经冻僵了,吓傻了,却还是结结巴巴地说:“凌哥哥,樰儿也信,凌伯伯不会的……”连一个小孩子都信的事,可笑别人却信誓旦旦地给他们父子俩扣了一顶大帽子,然而他分神的功夫,一支羽箭破空而来,他抓着的小姑娘还来不及多说一句,就永远闭上了眼睛,这最后的一缕温暖也戛然而止,他绝望了,在下一轮羽箭射来之时,抱着南樰翻身跳下了悬崖,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月后在枫月山庄,他的双腿已废,再也站不起来了。凌楚歌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问南樰,水玉楼只是默默地把一个月牙形状的银链子交给了他……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他虽侥幸捡回一条命,却成了废人,凌家也满门覆灭,曾经英姿勃发的少年郎彻底颓废,直到有一天,下山的水玉楼从人牙子手里救回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小女孩,与南樰差不多大,却瘦弱的得多,带回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是伤,他心生怜爱,便将一身的内力都传给了她,保住了她一条命,还给她取了个名字,冠以水姓,名凌月……
水凌月的出现,间接的救了凌楚歌一命,水玉楼当时整日忙得不见人,大多数的时候,都是他在照顾她,他自己还是个半大少年,经历了人生巨变后,忽然要开始养一个小孩子,一开始的时候,他也手足无措,但是每每看到水凌月的那双眼睛,他就会想到南樰,那个因为他丧命的小丫头。
本着对另一个人的愧疚、自责,凌楚歌把所有的耐心和爱护都给了水凌月,身体刚好的时候,她性子维诺,还怕人,整日地躲在柜子里,他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哄着,逗着,才让她的胆子慢慢地变大,开始跟他说话,水凌月到枫月山庄的第一个除夕,开口叫了他一声:“哥哥”。
那一瞬间,他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值得了,他给了她全新的生命,她成了他灰暗人生的另一道光,直到那一天水玉楼的归来,打破了这一段美好平静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