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自然坚辞不受。”衣飞石撒谎了。
“可是陛下做事总有些固执,儿子身为臣子,也不能抗旨不尊。“
“未雨绸缪,儿子以为,父亲可以……”
衣飞石顿了顿,低声道,“与儿子反目。”
早在衣飞石街面上训斥丁禅时,衣尚予就知道他这个聪明的儿子要玩家门分裂的把戏。
为什么训斥丁禅?
因为丁禅在衣飞石灭陈之后,时常串联衣家旧部,提醒衣尚予注意皇帝卸磨杀驴。
这样一来,衣飞石是稳稳当当地在皇帝跟前刷了一把好感,展示了他的忠诚。
可是,丁禅如何自处?
被丁禅蛊惑的衣尚予又如何自处?
若为保全家族也罢了,皇帝总要拉一个打一个,拉上了衣飞石,保全的就是衣家的下一代安稳。
现在发现衣飞石的所作所为居然是为了羽林卫的兵权,衣尚予的想法就有些不同了。
这是拿丁禅和老父,作晋身之阶啊。
他看着变得陌生的儿子,不动声色地问:“何事反目?”
“婚事。”
“哦?”
“请父亲为儿子择一寒门淑女,”衣飞石不动声色地将自己对皇帝的承诺坦诚老父之前,“儿子自然心高气傲,欲聘高门贵女,央求陛下太后周全,父亲只是不许。”
这是衣飞石给自己营造的朝堂形象。
年轻气盛,野心勃勃,努力抱紧皇帝大腿,想要求娶豪门贵女,联姻成势,在朝堂上更进一步。
他并没有像衣尚予想象的那样,一意贬损家中众人,抬高自己。衣尚予在他的计划中,就是一个意图低调隐退的老将。
这也是衣尚予唯一能够控制的事情。
衣飞石的婚事。
衣尚予却不觉得自己只能在家事上与儿子“决裂”:“为父如今在枢机处总参知事。”
衣飞石当然知道。
“枢机处主管天下武事。羽林卫虽是内卫,照枢机处章程,任免羽林卫将军,也须枢机处过档记名。”衣尚予说。
枢机处确实没有插嘴羽林卫将军人选的权力,但是,身为枢机处总参知事的衣尚予,他要“爱子心切”“功成谋退”,一定不肯给衣飞石走马上任的文书上签押记档,衣飞石这个羽林卫将军的任命就不能算彻底完成。
“既然要做戏,不妨做得彻底些。”
衣尚予经常告假不去枢机处视事,不代表他失去了枢机处的权柄。不管衣飞石的雄心壮志是真是假,衣尚予都不欲准许他执掌羽林卫。
衣飞石本来想找亲爹演戏,哪晓得他训斥丁禅与执掌羽林卫一事让衣尚予对他起了疑心。
现在被亲爹反将一军,心里差点想哭。
面上还得老老实实地点头:“阿爹想得周全。正该如此。儿……”
一句话没说完,坐在轮椅上的衣尚予倏地抬脚,狠狠朝他胸口踹下。
衣飞石反应迅速,想躲是能躲过去的。
然而,他不敢躲。
这一脚气势汹汹,衣飞石强撑着坐着不敢动,沉重的脚掌踢到胸前,劲风扑面而至,生生停在第一层衣裳上。
顾忌着衣飞石如今的身份,衣尚予到底还是没有上脚踹。
临头改了一巴掌,抽在衣飞石脸上。
衣飞石闷头跪下,就听见衣尚予冷笑:“你是什么心性,我做爹的不知道?”
“衣飞石,你亲手废了你大哥,如今你就是衣家的新家主。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做的每一个决定,都牵扯着衣家上上下下的人命。
“就算我开祠堂把你逐出家门,你坏了事,镇国公府上下照样一个也逃不了。”
“说,你和皇帝究竟打什么主意?”
正如衣尚予所了解的那样,从一开始,衣飞石的目的就是全身而退。现在一反常态在朝堂里搅和,若说短短两年时间就改变了他的心性,衣尚予不相信。
他不说佯作因婚事父子决裂之前,衣尚予还隐隐疑心他,寒门高门一事出来,衣尚予就察觉到了反常。
毕竟是亲父子。
衣飞石低头解释道:“父亲误会了,儿子与陛下没有私下商议什么。儿子姓衣,自然只为家中考虑,若是没有衣家,儿子一文不名……”
衣尚予冷冷道:“你若不姓衣,不至于如此憋屈带累。”
这话太厉害了,衣飞石怔怔抬头:“父亲何出此言?儿子承受不起。”
“你是打定主意不肯说了?”衣尚予问。
衣飞石哭道:“儿子说的都是实话。”
衣尚予坐回轮椅之上,推动滚轮缓缓行至门前,衣飞石抱着他的轮椅轱辘不肯放,就是流泪:“父亲,阿爹……”
“除了做戏,你从来不哭。”
衣尚予用素净洁白的手帕擦去儿子脸上的泪痕,“你不肯说,我不逼你。你是一家下一任主人,皇帝只认你,我不与你争。”
“小石头,为父只最后提醒你一句。”
“皇帝说的话,只有一个朕字是真的。”
镇国公把定襄侯堵在城门口暴打了一顿。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京城。没有人知道究竟是什么事让衣家父子反目,有消息说,是镇国公想让定襄侯辞官,定襄侯则恋栈不去。
刚散了大朝会的谢茂有余贤从报来的消息,知道衣飞石是和丁禅杠上了,又听说衣飞石挨了揍,那叫一个心疼
衣飞金都能压着衣飞石暴打,这衣尚予出马,小衣还敢还手吗?不是被欺负得死死的。
他得了消息都想更衣出宫,银雷匆忙来报:“陛下,侯爷已经到太极殿了。”
“快让朕看看,哪儿挨揍了?”
谢茂一路飞跑着进门,也顾不上许久不见互诉别情,拉着衣飞石就扒衣裳。
衣飞石被他扒得哭笑不得,忙道:“没有,臣与臣父不过做戏,没有真的……”
谢茂已经看清了他脸上肿起的巴掌印。
衣尚予那手劲儿不是白给的,又是故意做戏,五根明晃晃的红印拍在衣飞石脸上,简直清晰无比。
“做什么戏呢?用得着使苦肉计吗?”谢茂拉着他坐下,忙叫朱雨请赵医官来。
衣飞石就把在茶楼与衣尚予见面的详情挑拣着说了,衣尚予警告他皇帝不可信的事,他当然就噎在了肚子里。
他解释道:“臣归京之后总要娶亲,只得借口陛下猜疑,借机搪塞家中与世人。求陛下宽恕臣,除此之外,臣实在不知如何向臣父交代。”
谢茂不许他亲近妇人,他也不欲娶妻之后辜负娇娥,使人空房煎熬。所以,他不打算娶亲。
这世道,正常男子怎么可能不娶妻?哪怕抬一个进门在家中充作摆设,也总得有那么一个。
前世衣飞石不娶妻生子,还弄了两个风尘美妾在家里搁着,可见对于丈夫而言,妇人是必有的。
他也不能去跟父亲说,皇帝不准许我亲近妇人。衣飞金已经废了,他就是衣家的下一任家主。他说皇帝不许他亲近妇人,父亲必然会怀疑皇帝的居心故意要我衣家二世而斩?
他只能出此下策,暂时拖上几年。
等两个小弟弟长大了,他再给弟弟娶门好亲,不管是将父亲的爵位给弟弟,还是从弟弟的子嗣中挑两个过继,继承他自己的爵位,后继有人,如今的猜疑就没有了。
谢茂心疼得不行,银雷已经取来冰镇的玉板,用毛巾包好,谢茂亲自给他捂在脸上,说道:“那也不必真的上手吧?看看这手重的……”
衣飞石都没敢说,刚才差一点被爹一脚踹吐血,临了才改换了一巴掌,这是真做戏。
谢茂给他捂了一会儿脸,医官赵云霞提着药箱进来磕头,衣飞石道:“不必了,我……”
被谢茂看了一眼,他就不吭声了。
就是一巴掌的事儿,赵云霞留下一盒子御用的药膏就走了。
谢茂看着朱雨服侍衣飞石敷药,心头梗着一口气,又不知道如何排遣。
他不觉得和衣飞石的事有什么见不得人。
就算顾忌物议,不想让衣飞石生活在流言蜚语之中,所以瞒着外界,不让文武朝臣知道,家人近亲为什么不能告诉呢?
他自知衣飞石和自己不一样,他是皇帝,他做的决定太后不能反对,衣飞石受父权所制,衣尚予也远比太后强势。
但是,真正发现衣飞石因为和他的关系,不得不撒谎,不得不使计挨打,他还是觉得胸闷。
朕给你的感情,怎么能是疼痛和羞辱?朕连这一点保全都不能给你,凭什么说爱你?
谢茂心情不好,旁人感觉不出,衣飞石能感觉得到。他知道皇帝一直不喜欢看他吃亏,敷好了药,就岔开话题,说:“陛下,臣父说,陛下说要臣进内阁?”
“朕想让你留在京城,你这样的聪慧才干,单给朕守宫门执掌羽林卫,是暴殄天物。”
谢茂用人向来随心所欲,什么人能胜任什么样的位置,他是不论文武随意调遣。
让衣飞石入内阁是他早就有的打算。
“如今边患只剩下南边的浮托国。离得太远了,朕实在舍不得你去。”
谢茂曾经想让衣飞金去浮托国,赚个国公回来,也算他给衣家的补偿拿走你一个国公儿子,朕再赔你一个。
周氏出事之后,衣飞金被衣飞石送回京城,谢茂也不想再抬举他。
现在,谢茂又改主意了。
没有了衣飞金支撑门户,衣尚予就死死盯着衣飞石不放,完全不利于他和衣飞石的感情发展。为了不让衣飞石这么遮遮掩掩各种为难,他只能再把衣飞金抬举起来。
“让你大哥去南边。”
谢茂轻轻抚摸衣飞石肿起的脸颊,“朕答应过你,他若打下浮托国,朕给他一个国公。”